第35章 初登台
李景华身世，那是真惨，她十二岁跟着北街戏班学唱戏，小她两岁的弟弟也跟着南街马戏班学踩高跷，要问他们父母怎么舍得孩子受苦，很简单，他们父母不在了。
那时期村里家家户户种棉花，来村里收棉花的出价普遍较低，大家不愿意卖给他们，冬天里几乎每家都堆着棉花垛子，就为了能找个价钱高的时间点卖掉。李景华的父母开着拖拉机，大晚上拉着一马车棉花跑到两百里外卖棉花，那个地方每斤棉花能贵上三分钱。不凑巧出了车祸，双双被车轧死，肇事司机也逃得没影儿。
就这样他们成了孤儿，跟着爷爷奶奶住，奶奶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没钱读不成书，姐弟两人就辍学跟着街上的杂艺班子学门手艺。
那时候的十字街尚未铺上柏油，拖拉机经过会扬起层层尘土，黑白电视机不是每家都有，四个街的拿手绝活还比较吃香：东街舞狮子，南街踩高跷，西街敲锣打鼓，北街唱戏，一到过年，四个街把看家本领一亮，街上就会人山人海。
北街戏班的班主是个严厉的老头儿，老头儿姓黄，个子不高，人黑瘦黑瘦的，举止威严，在戏台上扮起白脸吼一嗓子能把小孩吓哭。若干年后他孙子出生，他孙子是我小学同桌，请家长小同桌从来不怕，还跟老师巴巴直犟嘴，但老师一说让他爷爷过来，他立马老实。
李景华拜进北街戏班，她受过多少苦，没人能说清楚，只知道教戏的黄老头打过每一个男徒弟，女徒弟倒没打过，但能把人说哭。他自己的亲闺女叫黄桂梅，大李景华两岁，跟着他学戏吃不少苦，学戏时她爸脸一沉她就吓得不行，整天被邻居撞见在屋子外面偷偷抹眼泪，可想而知其他弟子的境况。
她弟弟李景东学踩高跷的经历被传出来过，那时候他刚开始学习，站不稳，有次戴着孙悟空的面具没看清路，一脚踩空，磕到碎砖头上，脑袋都流血了，周围人吓得不轻，急忙抬上马车，用拖拉机拉到镇卫生所逢好几针。
有过几次舞台经验之后，李景华十六岁在十字街登台演出，演出效果不好。
她年龄小，长得清瘦，一上来就扮演秦香莲。
众所周知，秦香莲有一儿一女，又多年供丈夫陈世美读书，按年龄推算，至少三十出头。
而李景华唱腔稚嫩，一手领一个扮演儿女的小演员，仨人往台上一站，怎么看怎么像大姐领着俩弟妹。她在台上刚唱几段就露了怯，稍微懂点门道的人都能听出她没赶上调，身姿也别别扭扭，虽然村里人看戏看个热闹，她那紧张的神情还是被看出来，台下的人起哄，喊着让她回去再练两年——也不明白为啥有老乡这么缺德。
勉强在嘘声一片中唱完一场，转场时间她跑回台下，哭也不敢哭，生怕黄老头责怪。没想到黄老头挺有人性，没打没骂，只冷静地对她说出一句在村子里传开的话：吃这碗饭的，谁都有这一次。
那应该是她有生以来以及以后最失败的一次秦香莲，第二场戏秦香莲就换成黄老头的大儿媳妇，大儿媳妇一上场就挽回颓势，嗓子一亮就知道她没白混，不愧是家里三代唱戏的才女。
李景华一上午待在后台，妆也没卸，就蹲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听着黄老头大儿媳妇满腔怨恨控诉陈世美停妻再娶、杀妻灭子，怨包拯官官相护，发誓从此以后永不再喊冤……戏唱得很精彩，她却无法欣赏，连水也没心思喝。
下午原本定下的戏改临时改成《七品芝麻官》，上午这一出虽然有大儿媳妇救场，黄老头还是过意不去，觉得对不起观众，他亲自扮演丑角唐成，把大家逗得乐不可支，台上台下判若两人，威严丝毫不见。戏台布景简陋，妆容粗糙，却让人信服他就是那个“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七品小官。
黄老头没让李景华坐冷板凳，他生活中严厉，对徒弟们上心也是有目共睹。那天下午他就安排李景华继续上台，不过李景华扮演的是《七品芝麻官》中诰命夫人身旁的丫鬟，跟着其他人扭步，唱和，没有单独的台词。
其实秦香莲的戏她早已唱得滚瓜烂熟，私下里也练过多次，但经验到底差些，她又太面嫩。黄老头跟邻居聊天，谈起这事，承认他心急了，说唱戏就跟上学一样，一年级的小孩即使学习成绩好点，让他连跳两级，他一样抓瞎。
后来李景华继续充当背景板，黄老头不再揠苗助长，让她从小配角演起，先是一句台词也没有的侍从，慢慢台词变多，能当个有个称呼的配角，舞台经验攒下不少。
他们农忙时在田间劳作，农闲时出去跑赚点外快，十里八乡都串，哪个村要演戏，只要条件允许，黄老头就不推辞，即使要求大晚上唱戏，他也很少拒绝。他们开着农用三轮拖拉机，装上行头，人也坐在车斗里，拖拉机突突地响，在许许多多条马路、田间小道上都留下过踪迹。
就这样，李景华跟着戏班一个村一个村地跑，风吹日晒，连脸都呈健康的小麦色。在那些露天舞台上，面对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一场一场地演，慢慢磨练出技艺来。
她十七岁那年，大年初一村里又举行大联欢，先是踩高跷，她弟李景东扮演孙悟空，其他人扮演唐僧、猪八戒、沙和尚，他们上演一出三打白骨精，踩着高跷打来打去，非常精彩，从此人瘦得跟猴似的李景东成为南街孙悟空的专属扮演者，只要演三打白骨精，谁都可以换人，唯独李景东一定要演孙悟空，也算是闯出点名堂。
李景华也再次登台献唱，这次黄老头仍扮演《七品芝麻官》中的唐成，李景华终于拿到一个稍微吃重的角色——扮演告状的林秀英，她扮的林秀英唱到兄长被勒死，两行泪落下，戏台下不少眼窝子浅的老太太也被感染，纷纷抹起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