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丧宴
餐桌仍旧男女分开,几桌男的,几桌女的,小孩跟女人一桌,男的照常喝酒。
大家扯东扯西,伤感的气氛很快淡薄,见我对氛围变得太快不太适应,文心跟我说起她参加过的一个葬礼:死者是她亲戚,高寿离世。葬礼很隆重,结束之后那晚她有事没有离开,死者另外两个儿子从城里回来,也没离开,办葬礼的大儿子怕大家无聊,找出来一桌麻将,死者的几个儿子、孙子一起打麻将,伴随着呼呼啦啦的麻将声,伤痛的氛围很快消失,那晚他们玩了半夜的麻将。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遗忘规律,在老家这里,头七很重要,一个人刚去世,经常有人推算他农历几号是头七,过完头七,村子里便不再经常说起他;“过三年”是个正式告别的日子,他逝去三年后,家属要在大年初三这天宴请亲朋,请响器班子,热闹如下葬那天,这时候会有人记起,原来他已经死去三年……从此以后,村民就很少提起他了,或许某年某月不知谁家的大门口聚集几个人,他们谈东扯西,提到他一句,会有人惊呼:“哟,他都死了x年了!”
跟我们一桌的大多是邻居,大家相互打听对方近况,不知谁起了话头,指着远处的女人,问她是不是清波的亲妈。
我顺着方向看,那桌确实坐着一个年龄可称得上清波母亲的女人,那人打扮时髦,人有点微胖,短发,脖子上的金项链在阳光上闪着光。
一个脸挺白的婶子指认那就是清波亲妈,还指着旁边桌子上的一个男人说那人是清波亲爸。她说清波亲爸妈在县城开饭馆,可挣钱了。
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我不认识她,但我应该喊她红莲嫂子的,她问起清波什么时候跟他亲生爸妈去县城。
一个婶子说过完这个暑假,清波就要去县城上学,她还说清波的亲爸妈给张敛哥家送来五万块钱,被张敛哥的母亲拒收,张敛哥母亲说清波还是她孙子,以后放假有时间要让清波回来看看。
“清波跟他亲妈认生吗?”红莲嫂子问。
婶子说:“认不认生的,又有啥法子?”
她一句话让餐桌上的气氛冷了一些。
有个年轻女人,才二十来岁,是我们村娶进来的媳妇,她嘴甜,虽然不认识我和文心,却张口闭口嘴我俩姐。
她问起文心婆家是哪里的,文心说哪个庄的,那人又问在城里买房没,文心前几年买的。那人问她在哪里买的房子,文心回答后,她说她也想在那片地方买房子,她在那边看过几个小区,环境不错,价格也不贵,原本想付首付,家里换辆车,没买成。
桌子上开始讨论起那片房子的房价,一桌子女人,即使那位上了年纪的婶子也对房子的事很热心,大家没有过去那种死活要待在家里,有几亩地好歹不会被饿死的想法了。
隔壁桌子听到我们谈论房子,两个女人也拉着凳子坐过来,她们听着,也问几句诸如城里哪个地方的房子便宜一点。
文心告诉我,现在说媒都要求男方在城里有房,不仅要有彩礼、有车,还要家里、城里都有房。
我问她是要求全款的房子还是有房贷也行。
她说没人讲究这个,只要城里有套房子,管你是全款还是贷款,说媒的硬件条件算达到了。
我说,如果是婚前男方贷款买的房子,房子只写男人的名字,以后还要一起还房贷,图什么呢。
她说像这种想不通的事还多着呢。
有人说起景华姐也在那片地方买的房子,说起那个小区,文心说离她家不到两公里,她经常在附近碰到景华姐。
端来一盘鱼,八个凉菜已经上完,开始上热菜。那条鱼很大,是这边很常见的鱼,刺比较多,一般不给小孩吃。
那个婶子说起哪一年村子里哪个人被鱼刺卡到的事,用很多土方把鱼刺软化都没能成功,最后还是去医院给弄出来的。
鱼还没吃完,又端上来一大碗“合碗”,所谓“合碗”跟外面的扣肉做法差不多,一大碗肉汤冒着肉星儿,有肥有瘦,一个瘦嫂子拿半块馒头,用筷子夹一块瘦肉吃起来,说只有在家里的宴席上才能吃到这么正宗的“合碗”。
瘦婶子说现在的“合碗”连肥肉都不腻了,不像先前,那肥肉腻得下不去嘴。他们又说起多年以前的猪肉,讲一只猪养一年,过年前宰杀一头猪,在村子里就能分完,根本不用拉到街上买。
红莲嫂子说她最喜欢吃猪脑子,她家以前专门买猪脑子回来煮。
我想起我唯一一次见人家啃猪脑的情形,那人正是张敛哥的母亲。那年张敛哥家养了一头猪,肉在几家分过后,爷爷想去他家买几斤肉。我和爷爷到了张敛哥家,他家刚煮好肉,地锅冒着热气,锅炉里的柴火被水浇灭,还留有水迹。
见到我和爷爷,张敛哥的母亲正双手捧着一颗猪头,那颗猪头被啃得很干净,只剩骨头,看上去很小。她招呼着我们,拿一把锤子敲开猪脑。
爷爷见她使那么大劲,问她是不是肉没煮透,她说不敢煮太透,以后再温肉会糊烂掉。
知道来意,她说肉还有半扇,砸开的猪脑冷不丁递到我眼前,还送上一双筷子,让我吃,我不敢吃,她从锅里给我盛出一块带骨头的肉,那骨头很大,肉很多,让我“啃骨头”,她还给爷爷专门盛一块全瘦肉。
她把手往围裙上抹了抹,带爷爷去西屋割肉,她走得利落,手起刀落砍下一块肉的动作更利落,她拿秤称了秤,爷爷付钱的时候,她主动把零头抹去。
时光走得太快,她老了,又碰到这种伤心事,以后她会过得多艰难啊。
村子里的人很少相信人定胜天,碰到事就碰到事,忍着,熬着,沉默地承受,一如从前地里种庄稼,辛勤一季,不管大丰收还是赔本都只能接受。靠天吃饭、听天由命,莫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