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短视频与补光

    美云嫂子家的大门没有上锁，我推门进去，差点绊倒，原来有根木棍横向堵在门口，跟过年堵元宝似的，离过年还早，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听到动静，住在门楼下房间的洪大娘从屋里传出声音：“咏丽回来了？”

    她边说边走出来，我问她怎么还没睡，她说才八点多，睡不着，玩手机呢。

    我问她门口放根棍子干什么。

    她说家里养了几只鸡，防黄鼠狼。

    我一惊，现在还有黄鼠狼？毕竟在我离家之前，黄鼠狼已经很少见了，一度让人怀疑这个物种已在乡村濒临灭绝。

    洪大娘说还不少呢，现在养鸡不怕人偷，倒是怕黄鼠狼过来祸害，谁谁家的一窝鸡一个晚上没看住，全让黄鼠狼给咬死了。

    她拿着手机让我给她说怎么返回拍视频。我一看，是个非常火的短视频app，她不知道怎么点的，点到其他人的列表那去了。

    我给她操作回来，她让我看她发的短视频，好家伙，一天能发四五个，总计2000多条，那滤镜用的，简直认不出来，有的视频还用花朵边框，非常鲜艳。

    我夸她时髦，她说闲着没事干，在网上见见人。她指给我谁谁是她哪个村的亲戚，娘家的哪个邻居，那些人拍的视频风格跟她类似，一水儿的滤镜，连说话也不用自己的声音，一句话放慢说就能发出一个视频。我看一眼她视频的浏览量，一个视频下有二十多个浏览，三四个点赞。

    她特意指给我看一个人，说那人是我的小学老师。我仔细看半天没认出来，她说是吴老师，教过我，还教过美云嫂子的丈夫，我终于想起那位和蔼的中年老师，却无法跟滤境里这个一本正经讲幸福经的沧桑男人联系到一块。

    洪大娘应该不懂得关注、点赞，我看她好友没几个，都是查看附近的人。

    她一边往下划，一边给我介绍人，那些短视频五花八门，有的是两句歌词，有的是一句戏文，有的只是盯着屏幕几秒钟，什么隐私都往上花，什么孙子生病了，女儿跟女婿吵架了，劝老伴儿戒烟反倒吵起来了，甚至连孩子拉屎都要往上传……大城市里处处涉及到隐私，这里却生猛很多。

    洪大娘划拉到一个视频，视频中的人语气沉重地说姨兄弟去世了，她要回家参加葬礼。视频中的人我认出来了，是景华姐，她也用滤镜，但不是很重，我一眼认出她来。

    “景华你认识吧？我们村里唱戏的那个，以前长得可好了。”

    我说刚才在街上还看到她。

    “她现在享福了，在城里安家，市里有两套房，俩孩子都考上大学毕业了，一个大北京，一个在深圳，工资都不低。”

    她又讲起海峰叔追景华姐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我们村里几乎家喻户晓，当年闹得很大，那时我年幼，却不耽误被她们反复加工后传到我耳朵里。

    洪大娘感慨有本事的人有没有学问都不影响，像海峰叔，是个读大学的苗子，却因为景华姐高中辍学，又是跟人家学木匠当学徒，又是在家里开小学班，她说的跟我以前听到的版本一样。

    对了，海峰叔是我爷爷的干儿子的弟弟，我以前喊她景华姐，自打她嫁给海峰叔，我就喊她景华婶了。

    多年以前我曾想把景华姐的故事写下来，迟迟没下笔，后来经历种种变迁，对故乡的记忆也淡了，更无从写起，这次回来却好像把以前的记忆都找回来了。

    我想起我曾写过几本言情小说，发表到网络上扑得悄无声息，我大为灰心。后来工作忙，我就专心工作，每天过得一个样：早起上班、处理一堆琐碎、无价值的事、下班晚归追剧、追综艺，偶尔看一两本闲书……疲于奔命的生活让我慢慢地迟钝起来，日复一日，一抬头我竟已虚度31年。

    美云嫂子也从楼房出来，她跟我说浴室在哪里，往哪拧开关是热水，哪条毛巾是她的，我可以用。

    洪大娘说洗漱的事不着急，先让我帮她拍个短视频。我和美云嫂子去洪大娘屋子里，屋子朝南，窗户朝西，二十多平米，屋顶很高，倒是宽敞。

    洪大娘屋子里的白炽灯明亮，就这她还不满意，让美云嫂子给她用手电筒补光，我惊讶她居然也知道“补光”这事，她说都是听小孩子说的，视频上都有，她看人家拍出来好看，后来拍视频就会“补光”了。

    美云嫂子拿着手电筒，洪大娘这才吭一声清嗓子，我举着手机拍摄，她微笑着看镜头，唱着《圣经》中的赞美诗，她只唱两句就示意让我停掉——就这样拍完了。

    我问她什么时候信的基督教，美云嫂子说最近两年开始去北街教堂的，家里没多少人，好多老年人都去教堂找人说说话。

    我从美云嫂子那儿问到wifi密码，连上后，我也下载那个短视频app，美云嫂子说热水器已经一直开着，水是热的，可以去洗漱，等我洗漱完把热水器关掉就行，今晚没人用热水了。

    等我洗漱完毕，美云嫂子已经回屋，我打开那个app，看附近的人。短视频里全是乡音，出了这个村就不一定有人认识他们，他们发得很涌跃，我从中看到一些曾经的熟人，大部分还是认不出。

    我找到景华姐的账号，点进去她的主页，浏览她发的内容，我才释然——我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了，看到她发的一个个唱几句戏文的短视频，我微笑，激动，仿佛故乡的那点底蕴犹在。

    一个多小时过去，我才想到给父亲打个电话，告诉他明天早上早点过来。电话接通后，他没推托，说早上九点到，我俩没什么话，正想挂掉，他告诉我，明天娜娜跟她男朋友也回来，我哦一声，两人寂静无言，就把电话挂掉了。

    娜娜，比我小六岁的异母妹妹，一眨眼也要谈婚论嫁。

    我再次打开手机，想给我对象发个消息，犹豫之后打消了念头，我更喜欢此刻无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