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翻铁门

    我们一路走到南街学校，小学还在经营，初中已经倒闭。据说在我离开学校三四年后，中学就倒闭了，倒闭前还发生过学校全体老师联名罢免校长的大新闻。

    小学大门紧闭，以前看管小学的一户人家姓宋，他们住在学校，在学校开小卖部，一下课就把大门锁上，小孩只能在他家买零食，把大门外的两家小卖部气得够呛。他们三家牢牢霸占住学生的零钱，有外面过来摆摊的都会被他们想办法赶走。

    他们有分工，姓宋的一家势力范围是小学，小学大门口西边姓袁的一家负责敲上下课铃，也卖零食和文具。马路东边一家姓侯的，他家小卖部最小，临时搭建的屋子非常窄，只容三四个人待在里面，卖盗版资料书和纸笔。

    小学里面黑灯瞎火，才七点多，还不到关灯时间，想必已没人住在里面。

    文心告诉我，现在还是姓宋的看管小学，姓宋的住在西街，他们在西街也开着一家小卖部。姓宋的一家是媳妇管事，那个女人按西街的辈份我该喊她舅妈。那个舅妈非常凶，教过我学前班，常常在讲桌上安置一根胳膊粗的木棍震慑我们。那时候我不会写作业，抄同学作业被她逮着，她眼睛一瞪就能吓到我。

    我们继续往西边走，一墙之隔即是初中部。初中部门口也有路灯，至于效果嘛，灯柱很高，灯亮不甚明亮、泛着黄色光晕，有种钨丝将要烧坏的效果，站在路灯下什么也看不见。

    初中部的大门更旧，凑近看，大铁门已经生锈，大门对面的麦子长势挺好。

    大门口以前有个卖汽水的老头儿，推着一台三轮车，车里放着一大铁罐汽水，他做汽水的配方没人知道，只知道挺好喝，一毛钱两杯，我和文心经常下课喝他家汽水，那时他已经六七十岁，现在可能作古了。

    向里望去，黑洞洞一片，这所中学看起来很小很小。迎面那幢二层的教学楼在我们上学时刚建成没几年，学校很爱惜，不肯让学生用，让我们初一三个班在二层楼后面的三间破瓦房上课，那瓦房只有窗框，没有玻璃，一到冬天就让学生兑钱买塑料布，干嘛用呢，糊窗框，冬天寒风劲吹，塑料布被刮得刷刷作响，用不了几天，就会被调皮的小孩子拿弹弓射出洞来。

    文心往门里探头，她左右走几步看看，说这门能翻过去。

    我说里面黑灯瞎火，没有翻的必要。

    她说她想进去看看，她双手扳着门缝，一溜烟爬到最高处，站在门上喊我上去。

    她继续往下爬，踩着铁栏，还剩一米多高她懒得找铁栏，撒手往下跳。跳下去之后她哎呦一声，说年龄大了，翻个门都能震到脚。

    她在门里喊我，翻墙我也很熟，何况眼前这个大门还是我以前常翻的，除了旧点，跟以前一模一样，门都没换，我驾轻就熟，三两下就翻过门去。

    那时候去学校早，不想在门口等，我就翻门进去，姓袁的那家女人负责开门，有几次她开门见我坐在教室里看书，她走到我们班跟我说话，说就没见过有几个人像我这样爱学习，她很感动，夸我很懂事，我没敢告诉她，我正在看的是一本武侠小说。

    “我们俩这么大年龄，被人抓住可不好。”

    文心不在意地笑，说：“就因为我们俩这么大年龄，被抓住倒好解决，谁还能认为我们俩进来是偷东西的！”

    我看看教学楼，好几个教室连窗框都没有，黑洞洞一片，也确实没有值得我们偷的。

    我们往里面走，没走几步就到教学楼，文心说我们像是来探险。说到探险，文心问我是否还在写小说，我说早就不写了，她惋惜地说：“你以前写的鬼故事多带劲儿啊！”

    我笑了，以前我看几本故事汇，就敢下笔写鬼故事，那时候脸皮也厚，写完就传给同学看，等传回来，学校里大部分人，包括老师，都知道我在写鬼故事了。偏偏那时有几分小聪明，仗着读的闲书比同学多，看完各种各样的故事，对不满意的故事肆意改写，改来改去竟跟原作相去甚远，就算把两部作品放到一块看，也看不出任何相似之处，同学们对我敬佩不已，那份虚荣着实也激励过我。

    没久我就发现，我从来没有创作能力，我就是个园丁，我能写好小说，是因为那个故事跟树一样，本就在那里，我只是修修剪剪，把它变成我满意的模样。

    “那时候我坐在你旁边，你上课睡着了，写小说的作文本被你压在胳膊下，我就想，你以后没准会成为一个作家。”

    我摇摇头，说我的那点才能，放到外面的世界，根本没眼看。

    一楼教室堆着杂物，听说中学倒闭后，教室被姓袁的、姓宋的两家占用，合开过鞋厂，鞋厂没开两年也倒闭了，这所学校便闲置至今。

    文心往二楼西侧看，她说：“以前看着二楼很神圣，一群大哥哥大姐姐聊天、谈论小说和诗歌，谈论哪个数学家的定理，觉得他们遥不可及，初中生懂得很多，很厉害。”

    “等我们升到初一，整天聊的就是电视剧，我们讨论喜爱哪部偶像剧，喜欢哪些剧中人物，我才发现他们厉害跟读初中无关，是他们喜爱谈论更深刻的东西。”文心笑了。

    我说：“在张敛哥他们那个年代，很多地方都流行小说和诗歌，我见过一些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很多人都能随口朗读一首华兹华斯，也能讲几句屠格涅夫。等我们读初中那个时代，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已经不太感兴趣了。”

    “我们感兴趣的是《坏蛋是怎样炼成的》。”文心笑着补充。

    我也想起那本网络小说在初中部流行的盛况，厚厚一大本书，在每个班都驻留过一段时间。

    “有件事很奇怪。”文心说，“我初中没毕业，读书也不行，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没文化。就算见到我不认识的字，我也不会像其他没读过几年书的人自卑，我会查字典，当作一件小事，我想，这就是从张敛哥他们身上学到的吧。”

    我说她刚才这一句就很有文化，她笑笑。

    我们站在走廊上，走廊通向我们以前读初一的三间破瓦房，那三间破瓦房终于没了，后面的院墙还在。

    我听到南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点瘆人，我和文心两两相望，不自觉地靠近，手也抓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

    我俩一动不动，静待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