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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独臂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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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继续往北走,经过被卖掉的宅基地,宅基地左侧就是张敛哥父母家,那个家的院墙依旧不高,不像其他人家的宅院,全是灰水泥垒成的两米高墙。

    再往北50米就是河,河北沿全是庄稼地,河南沿则是住户,东边有几小块农田,农田里种着几垄麦子,文心家就有一小块地在那里,那一小片地方常种花生,我们会去她家地里刨花生吃。

    有个老头儿驱赶三四头羊,羊正啃农田的麦苗。

    老头儿牵着绳子把低头啃麦苗的羊拽走,在一片草地上挨个楔木桩,把绳子拴在木桩上,那情形我分外熟悉,牧羊,我曾经也是个牧羊人啊。

    我读学前班之前,爷爷——那时候他很年轻,有天不知道从哪里抱回两只小羊羔,说以后羊归我养,我要负责把它们养大,让它们每天都吃饱。

    那时我兴头总是很足,拉着小羊羔在河边疯跑,追追这只羊,再追追那只羊,就是不肯让它们好好吃草。玩累了我就躺在草地上,羊在河边饮水。

    半下午过后,干完农活的徐爷爷总会牵着他那群羊走出来,手里始终不忘拿台收音机。他一把白胡子,走起路来胡子都会飘,见到我,他总是问我羊吃饱没,有时他会摸摸我那两只小羊羔的肚子,如果羊没吃饱,他会帮我把羊跟他的羊一块赶到青草丰茂之地。

    徐爷爷是个老光棍,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光棍的意思,他有几亩田地,他唯一的亲人是他母亲,她在九十三岁那年过世,是我们村比较长寿的老人,也是我们村最后一个裹过小脚的女人。

    我们牧羊时,徐爷爷坐在河沿上看羊,听着收音机,我东跑西跑,精力那么旺盛,跑累了就在他旁边坐下,给徐爷爷编故事。

    那时我还不识得几个字,但编故事似乎也不需要识字,毕竟我们村喜欢捕风捉影的大娘们也不怎么识字,但她们口中添油加醋的邻里故事永远吸引着我,我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打听出来。

    为了防止土壤被河水冲走,河北沿种着一排树,有柳树,有不知名的杂树,它们长势都不太好,总长成歪脖子树,一个个贫瘠状。

    经年累月,河水在那些树周围冲凿出洞口,那些洞有的很深很大,望不到底。我对那些洞充满好奇与敬畏,我认为洞里应该有狐狸,应该有神仙,我编造一个洞里住着狐狸,狐狸每天晚上想偷周边人家的鸡,神仙都会阻止。

    无论我编得多奇形怪状,徐爷爷都点头称道,有次我对他说我见过狐狸,就在对岸树洞里蹿出来的,眼睛像老鼠,头很圆,我说得滔滔不绝,差一点连狐狸会说话都编出来了,徐爷爷问我:“你见的是不是黄鼠狼?”

    一句话浇灭了我对狐狸的全部想像,原来我充满无限想像的对象居然是黄鼠狼,专门偷吃人家鸡的黄鼠狼!

    后来我知道老家根本不会有狐狸,倒是常有黄鼠狼,黄鼠狼长相瘆人,跟它对视,总觉得它也会说话。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黄鼠狼,我初中时黄鼠狼就很罕见了,很少有人见到这个物种,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在这片土地上灭绝。

    我们牧羊时,张敛哥经常从家里走出来,他来到河边,加入我跟徐爷爷的对话。我瞎编乱造的那些故事,有些他一定知道不符合常识,毕竟那时他已读初中,但他一次也没有拆穿我,还夸我编得生动,以后一定能当作家。

    有些事我是后来才懂的,徐爷爷生性温和,侄子和侄媳妇很强势,一直想霸占他的宅基地。侄子和侄媳妇一家经常挑拨徐爷爷和邻里的关系,导致徐爷爷和周围邻居不甚和睦,就连张敛哥的母亲都跟徐爷爷吵过一架,但张敛哥一直跟徐爷爷保持着来往,帮徐爷爷劈柴、扛麦子、掰玉米,被邻居调侃是徐爷爷半个儿子。

    赶羊的老头儿手机响了,他用的是老年机,隔老远我都能听到,他的一声“喂”我也听到了,他说话声音特别大,生怕对方听不到。

    我经过梨行,张敛哥家那一片区域就叫梨行,那里没有一棵梨树,想必是几辈之前种过梨树。

    还没走到河沿,我就看到满河的水,水往东流着,水多得像能淹没一切。

    我继续走,不期看到一个小孩,一个独臂小孩,他一只袖子空荡荡的,正坐在河边,腿上放着一本书,他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肩膀一抽一抽的,察觉到我的存在,他回头望了一眼,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

    我们俩对视着,不用怀疑了,这一定是张敛哥的儿子!尽管他跟多年前的张敛哥长得一点也不像,张敛哥少年时期眉清目秀,而这个孩子长着一张国字脸,脸盘大,身材壮实,以后一定长得浓眉大眼。

    他见到我,站起来,眼睛红通通的,低着头想走。

    “你叫清波吧?”我问他。

    他看着我,用一种他不认识我的目光打量我,那目光陌生,却没有畏缩,非常坦荡。

    我对他说:“我认识你爸。”

    他像是放心了一样,没走。

    我不知道该对小孩说什么,如今我年过三十,话语不多。有时候会奇怪,小时候那个说起话来喋喋不休、路上遇到人,大老远就会问“大爷你去哪儿”、“大娘你干啥去”的女孩真是我吗?

    “你在写作业?”我问他,他悄悄擦着眼睛。

    他嗯了一声。

    “有没有不会的题?”

    他又坐下来,指着试卷上的一道题,说那道题他没做出来。

    我在他旁边坐下,接过他的试卷,是数学题,我虽然数学不出众,但那道题我能解出来。我问他某某公式,某某定理他是否学过,他回答学过,我跟他讲解决思路,没等我讲完,他就懂了,对我说一声谢谢。

    他答完那道题,问我是谁。

    “我家以前在坑南沿,那里的房子已经没了。”我指指我家的方向。

    我看他的语文卷子,卷子头部明晃晃地写着98分,这孩子学习成绩确实不错。

    卷子上有道题是拼音,“一骑红尘妃子笑”,他写的拼音是qi,二声,老师给他打了对号。我想起前段时间看到新闻,在新版教材中,这个原本念ji的”骑”字确实念qi了。

    “我知道那个地方,去街上会路过那里。”

    他又擦眼睛,怎么也擦不干净眼泪。

    我从兜里拿出一包纸巾给他,他接过来狠狠擦着。

    我们俩沉默着,他拿纸巾蒙着眼睛不出声,哭得肩膀抖动。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如何安慰。爷爷去世时,我跟他一样,也是躲着人哭,虽然我们被赋予痛哭的权利,痛哭起来会被称作孝顺,但我们都喜欢背着人哭。

    他终于把纸巾拿下来,像是能忍住了一样。

    我问他读几年级,他说三年级,我问他在哪里上学,他说在南街小学,暑假过后他就要去县里读小学,他亲生爸妈要接他回去。

    听到他的话,我一瞬间恍惚,中途被接走,这跟我的经历何其相似,眼前的这个小孩,可能以后也会跟我一样,考上一所大学,进入城市工作,在都市里迷茫、挣扎,脱离村子里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考不上大学的宿命,我们也会失去故乡,失去一些熟悉的、亲切的、无法被取代的东西。

    “我不想走,我能照顾我自己,我会做饭,会干活,我爸留给我很多钱,就算不够上学,我以后也能挣钱。”

    他那认真的语气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我忍不住说:“以后你会有很多亲人,他们会疼你的。”

    我脱口而出,当年邻居也是这样安慰我,那时候他们也这样劝哭泣的我,说我爸会疼我,我继母人很好不会为难我,这样说没错,但也没有用处。

    “我想我爸。”

    提起他爸,他没再哭,像他爸还在一样。

    有人在远处大声喊“清波”、“清波”,我听出是牛大娘在喊,清波说奶奶叫他,他要回家了。

    我目送他离开,之后我坐在河沿上,望着流淌的河水,想起年少的张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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