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64）
空气中过年鞭炮的火药味儿还未散尽，桃树沟便从睡梦之中醒来了。家家户户门上贴上了鲜红的对联，屋里都点亮了灯，橘黄的灯光下，传出人们响亮的笑声。大街小巷，人影绰绰，到处都是一大早就拜年的人。女人们人换上了新衣裳，男人们刚剃了头，各个精神抖擞，面含微笑。见了面，相互问个好，道个喜，共同表达美好祝愿。他们先到本族至亲长辈屋里磕头，然后才加入团拜的队伍里，挨家挨户去拜年。这些团拜大军，都是些年轻后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轻声叙说着各自开心的事情，间或有人嬉耍打闹，出个“洋相”，就会引来阵阵笑声。到了院子里，主人站在堂屋里迎候，来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呼啦啦”的一大片，嘴里喊着“老爷奶奶，给恁拜年了”！“大爷大娘，给恁拜年了”！要么就是“叔叔婶婶，给恁拜年了”！长辈们捧出家里的最珍贵的食物，花生栗子大红枣让晚辈们吃，家庭富裕的人家还准备了苹果糖块和瓜子，招待带着孩子的妇女。平辈之间的，到家里站上一会儿，聊上几句家常话吉祥话，坐都不坐，就匆匆离开了。也有的一坐下来，就聊个把小时的，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年景收成，无所不及；五谷六畜，农时黄历，风俗人情，无所不有，一直聊到主人家留下吃饭了，才慌忙起身告别。这些大多是交情深厚的中老年人，他们擎完头了，就出来走动走动，一般走动不了几家。青年人就不那样，他们要跑遍桃树沟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村百十户人家走遍也要好几个小时。这一天，不管贫穷和富有，不管男女老少，全都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在他们朗朗笑声里，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粮食满仓，期盼未来的日子幸福美满。今天的桃树沟，是笑声的世界，是欢乐的海洋。
田诗云去本家给长辈们磕完头，就加入了团拜的队伍。他跟着人群跑遍了村里面左邻右舍。拜完年，他邀“大傻儿”来他家吃饭，“大傻儿”却笑着跑回自己的家了。和往年一样，可心今天不在沟西吃饭了，她和万仕林爷俩回到家沟东那边自家做饭吃，田佑福家里这边只有三口人吃饭。打天朦朦亮，田佑福家里就来了一拨一拨拜年的人。等拜年的都走了，消停了以后，泥巴娘就去做饭。她刚把饭桌子拾掇好，黄根柱急毛火燎地跑进来，一进屋门就喊：“叔，坏了，坏了，还有红纸吗？”
田佑福站起来让他吸烟，他哭丧着脸，摆摆手：“都是这熊娘们干得好事，俺家的门对子贴错了！”
“咋能贴错？俺都是一个门一套，按顺序摆放的。”田佑福心里给弄糊涂了。
“唉，甭提了，今儿个真是丢大人了，”黄根柱让站在那里，气急败坏地说，“要不是来拜年的看见了，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发现呢！”
“有是有，不多了，不够一付门上的，”田佑福从东屋里拿出来一个红纸卷儿，从大桌子上摊开，各种质地的都有，都是些下脚料，“就这些了，恁看够不够，要不让恁兄弟，再去供销社买？”
田诗云在一边听了，就说：“今儿个过年，人家不都关门回家去了，哪里还有卖红纸的？”
黄根柱从纸堆里找到了两个短条幅，看见田佑福拿来了毛笔和砚台，就递给了他：“这个就行，这个就行了。”
幸好毛笔未干，不用再开笔了，田佑福抬脸望着他：“哪里的坏了，咋写？”
“恁老人家再写两个就行，‘肥猪满圈’、‘身体安康’。”黄根柱急得直冒汗，不停地催促，“俺得赶快回去换上！这熊娘们儿，这熊娘们儿，唉，这大过年的，这是什么事呀！”
田佑福提笔的工夫就把这几个字写完了，墨迹还没干，黄根柱就要折叠起来拿走，田佑福劝阻了他。田诗云从屋里拿来了半张火纸，附在纸上吸去了余墨。黄根柱连招呼也没打，急忙装进怀里跑回家去了。
泥巴娘在旁边看了好半天，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问田佑福：“这是咋回事儿呀？”
“两个地方贴颠倒了。”田佑福一边收拾笔墨纸砚，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还不是猪圈上的和堂屋床头上的弄翻杠了？”
田诗云忍不住插嘴说道：“我去他家拜年，大门上的对子也贴的不对，上下联都贴颠倒了，没想到屋里头也出了错，大过年的，多不吉利呀！”
“根柱老婆不识字，”田佑福拿着东西去了东间，自言自语地说：“没文化就是个‘睁眼瞎儿’，能干啥？干嘛嘛瞎！”
可心今天穿了一件浅红色格子褂，脖子上系了伊晓琪送她的那条嫩黄色带浅蓝色小花的纱巾，显得特别洋气，两只辫子又黑又亮，又粗又长，已经垂到肩了。她和几个年轻姑娘，出了门就上岭了，快到中午了，还有个岭下的几户没有去，其中就包括郭桂花家。现在没有作伴的了，只能自己一个人去。
郭桂花带着孩子拜年去了，家里只有田存志一个人。田存志坐在椅子上，看到了可心，欠欠身子打招呼：“妹妹来了？俺叔过年好吗？”
“二哥、二嫂过年好！”
田存志一面示意可心坐下，一面指着大桌子上的箩筐说：“快吃点，新炒的山栗子！”
“俺二嫂呢？”可心不作假，伸手拿了一只就吃，看着田存志问。
“出去拜年了，俺这烂身子，啥事儿也不能做！”田存志乐呵呵地笑着，忽然往大门口一指：“这不，来了！”
可心回头一看，小军抱着个泥老虎，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家门，郭桂花一溜小跑跟在后头。
“哎吆喂，俺妹妹来了！先会儿，还念叼着呢！”郭桂花的嗓门就是大，看到了可心，连忙把孩子叫到跟前，“小军，快喊姑姑！”
可心蹲下身子，逗着小军玩，郭桂花乐得合不上嘴儿：“俺得好几个月没见恁了，店里头这么忙吗？”
可心抬脸说：“嗯，年前可忙了。”
“俺婶子身上穿的，还有连锁媳妇儿身上的，都是恁做的吧？”郭桂花用手摸着可心的上衣料子直眼馋。
可心点点头：“嗯。”
“还是机子砸的好看，恁身上的也是自己砸的吗？”郭桂花羡慕的不得了，眼睛一直盯着可心褂子看。
可心看着郭桂花笑了笑，说道：“嗯，俺自己砸的。”
“那敢情好，到开了春，也给俺砸身吧，俺妹妹手巧，砸得这么合身，真好！”
郭桂花直夸可心做得衣服漂亮，可心听了两腮立刻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不好意思地说：“俺才学没几天，只要嫂子不嫌弃，那还能不行呀！”
“咋能嫌弃呢，只要是俺妹妹亲手做的，俺都喜欢，乐意穿！”郭桂花眉飞色舞地说着，又伸手去摸可心戴的纱巾，“恁脖子上戴的纱巾真好看，在哪里买的？”
“俺哥的同学送的。”可心很得意，她解下来递到郭桂花手里。
“真漂亮呀，恁哥的这个同学真会买东西！”郭桂花给自己戴上，自个儿跑到屋里，拿起镜子照了又照。
可心也跟着走了过去，欢欢喜喜地说：“二嫂，恁不知道，她长得可好看了，俺可喜欢她了！”
“回去给恁哥说，啥时候带回家让嫂子瞧瞧？是不老峪的那个吧？”郭桂花解下了纱巾，一边给可心递过去一边问。
可心解释道：“不是那个，是俺哥现在学校里的同学。”
“俺兄弟这么俊气，长得一般的配不上他！”郭桂花一本正经的夸着田诗云，又转过来地给可心开玩笑，“妹妹，快说，啥时候把自己嫁出去？嫂子就等着当娘家人去送亲呢！”
可心脸上飞起了红霞，娇嗔地说：“嫂子，看恁说的，再说俺就不理恁了！”
“娘，俺想撒尿！”小军跑过来拉着郭桂花大声咋呼。
郭桂花朝他摆摆手：“快到屋子外头，蹲下去尿吧！”
“小军，别听恁娘的，咱是男子汉，干嘛蹲着撒尿？”“先生”到田存志家来拜年，刚走进屋里，就听到了郭桂花说话，他怂恿道。
“去去去，也不出点好主意，他穿着棉裤，这大冬天的，尿湿了裤子咋办啊！”郭桂花嬉嬉哈哈地骂着，拉着可心的手到了外屋，让“先生”坐到椅子上说话。
田存志挪动着身子，看着“先生”笑着说道：“过年比平时都还累，快坐下说话吧！”
可心还要出去串门子，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