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50)
节气不饶人,桃树沟又迎来了一个寒冷的早晨。磨盘上的脸盆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冻,而那盆迎春花伸出长长的枝条,在寒风中轻轻摇摆。它褐色枝条的下端,叶子全部凋落,梢头上却是一抹鲜绿。春末孵的那窝小鸡已经长成大鸡,满院子里跑着觅食。大门口的那棵老槐树成了光杆,粗大的枝丫伸向天空。
田佑福喝了一碗热水,就扛着铁锨出去了。泥巴娘洗了脸,梳完头,把屋里屋外清扫了一遍。她一刻都闲不住,喂了鸡,喂了猪,接着就又收拾起晾晒的菜干。
前段时间,晾晒的茄干、豆角干和眉豆皮子,挂在屋门口早就干透了,心事都在地里的庄稼上,忘记了收到屋里去。天井挂绳上还晒了几道蔓菁叶子,才八分干,等干透了,留到过年,拌上点黄豆烀咸菜吃,这是来年整个春天的盐味儿。开了春,青菜下不来,青黄不接的日子,全靠这些东西下饭。
她收拾着这些干货,念叨着天气,心头却牵挂儿子的冷暖。田诗云走了这么些天了,眼看着都上冻了,也不回家拿棉衣。她转念又觉得,儿子不回来,自有不回来的因由。她给可心说好了,要是再不回来,就让可心到邮局把棉袄棉裤寄过去。
玉米砍了,花生拔了,地瓜刨了,地里的庄稼采收完了,各种杂粮都颗粒归仓,麦子也播种了。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每年的“冬季会战”就要进行了。不老峪公社开了动员大会,决定对小沂河沿岸进行整治,削高填低,化零为整,把小块田变大块田,化旱田为水浇田。桃树沟的八卦岭正好摊上整治范围,桃树沟大队老一得了中风,村里的工作暂时由黄根柱代理,黄根柱给各生产队派了任务。
队里也没啥农活了。这两天,贾守乾趁“冬季会战”还没开始,带领男女劳力搬运地瓜秧子、花生秧子,他们用地排车和胶轮车运到养牛场垛起来喂牛。
田佑福和保管员购置了“冬季会战”的各项物资,比如彩旗、站牌、苇箔和苇席,还准备了大会战上劳力们吃的粮食。郭桂花领着几个妇女,推着车子去不老峪磨了面。生产队里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上级一声令下了。
今年队里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出河工。白马河疏浚清淤工程下了用人指标,每个生产队出两个壮劳力。出河工这个活,尽管管吃管住,可是又苦又累,一走就个把月,有家小的一般都不愿意去。贾守乾和田佑福掂量来掂量去,最合适的人选就是田存锁和“大傻儿”,队里就派他俩去挖河工。他俩高高兴兴地背着铺盖卷儿,推着胶轮车子,跟着队伍去挖河工了。
可心在裁缝组跟李来香学习裁缝有些日子了。她心灵手巧,眼里手里都有活儿,很受几个师傅待见。李来香用心带这个徒弟,可心又很上心,现在量体和裁衣都是让可心自己去做,她只是在旁边看着。这才几天,可心已经能独自裁缝小孩的简单衣物了。她每天骑着车子来回赶路,并不觉得累。最近天冷了,早上来到裁缝组,小手冻得通红。李来香见了心疼,打兑了些碎花布料,让可心拼接在一起,教她做了一双棉手套。可心戴在手上又暖和又漂亮,喜欢的不得了。
万仕林的脚还肿着,并没有好利索,走路还是一瘸一拐。傍晚可心一到家,就先给她爹烧水烫脚,然后才烧锅做饭。贾守乾见万仕林腿脚老是好不利索,给他派了个下手,让二憨每天早上帮着铡牛草,铡完草再去坡里干活。
早上下了第三节课,田诗云出去上厕所,管大壮看他身边没旁人,就追了上去,垂头丧气地说:“田诗云,别先走,我找你有点事。我的钱丢了。”
“怎么会丢呢,”田诗云不再往前走,在走廊里站住了,“你放在哪了”
管大壮两眼盯着地面,下意识地搓着两手,伤心极了:“平时都是放在枕头底下。”
“不会丢的,你记错地方了,再找找看!”田诗云十分肯定地说。
管大壮叹了口气,说道:“唉,真倒霉!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我怀疑谁偷走了。”
宿舍里一共七个同学,平时常住的只有六个,陈卫兵晚上不住校,只是中午在宿舍吃饭。大家整天在一起,彼此都熟悉了,心性都摸得差不多,七个人相处的像亲兄弟,谁也不会干这种事情。
“不会,不会的!”田诗云不假思索地说。
管大壮抬起来头,眼睛盯着田诗云,慢吞吞地说:“别的宿舍的人,又没有咱们宿舍钥匙……”
田诗云皱了一下眉头,疑惑不解地看着他问:“你是指咱宿舍里的人?那,谁会偷你钱?”
“陈卫兵。”管大壮弱弱地说。
“咱们宿舍没有那种人!说话要有证据,你抓住人家了?”田诗云一句话,掉在地上砸个坑。管大壮觉得理屈,站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
见管大壮不吱声,田诗云接着说道:“我和陈卫兵是同位,我最了解他。他有咱们宿舍门上的钥匙不假,他每天中午不去食堂吃饭也不假。你知道吗?他自己一个人在宿舍偷偷地啃吃煎饼,是把省下来的馒头带回家。你再仔细想想,是丢在外面了,还是放错地方了。要是丢在外面,就找不回来了,丢在宿舍里,就一定能找到!”
“我还是觉得被谁偷走了,明明放在枕头底下的……”管大壮吞吞吐吐地说。
“别乱猜了,咱们一个宿舍的,谁捡到了都会还给你,更没人会‘偷’!”田诗云拍着管大壮肩膀非常肯定地说,转而又问他,“一共丢了多少钱?”
“也就二十多块钱吧。”
“你要是等着花钱,我这里还有,那先拿去用,我大姐前段时间才寄来的。要用,就吱声。”
田秀梅一直觉得对不住田诗云,弟弟外出上学,她这个当姐姐的始终没能来送行。婆婆死后,她上了山,一口气割了三千多斤青草,步行六七里路,背到家,晒干后拉到公社畜牧站,统共才换了十三块钱。她七凑八凑才凑够了二十块钱,给田诗云寄了来。这些件事,田诗云一直蒙在鼓里,他当然不知情,要不然,他会把钱退回去的。
“倒是不急着用,想买鞋的。”管大壮心情烦透了,十分沮丧地说,“唉,算了,算了,不买了!”
上课铃响了,田诗云向厕所匆忙地望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对管大壮说道:“这事儿先别在宿舍里咋呼,大家都知道了不好!中午再回去找一下,我得去厕所了,快上课了!”
田诗云一路小跑去了厕所,留下管大壮还站在原地。他平静了一下自己无奈的心情,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我一直放在那里的,……”
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教室里一阵子骚乱。袁帅高声叫着,喊了丁富强还有几个人,抱着篮球去了操场。侯崇喜不知道伏在桌子写什么,一边写一边查字典。丰三木急忙收拾好桌子,洗衣服去了。管大壮打不起精神,坐在那里不动弹。田诗云忙着赶作业,他想把今天的书面作业赶紧处理完,轻松愉快地过个星期天。陈卫兵自从下了课,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口水淌了一片。看他熟睡的样子,田诗云不忍心惊扰他。
陈卫兵真是个苦命人,他爹给队里挖机井砸死了,哥哥得了癫痫,寒冬腊月夜里跑到外头冻死了,妹妹也没长大成人。现在好不容易考出来上学了,日子刚有了盼头,他娘又得了病,卧床不起。学校了解到他的困难,给他开了绿灯,破例批准他在家住宿。不过,他每天要跑十几里路来上学,确实是太不容易了。
田诗云写完作业,走廊里传来大声说话的声音,正好到了吃完饭的时间。他用胳膊肘子捣了一下陈卫兵,陈卫兵一激灵就醒了,他慌忙擦掉脸上的口水,一脸迷惑地问田诗云:“快上课了?”
田诗云听了,“噗嗤”一声就笑了:“快起来吧,该吃饭了!你还不打饭回家?”
“我都睡迷糊了,幸亏有你喊我,不然会误事的。”
陈卫兵一边说着,一边揉着眼睛,起身就往外走。走了几步,才想起来田诗云还在后面,就站在原地等着他。
在去食堂路上,田诗云问他怎么这么累,陈卫兵告诉田诗云,昨天晚上刮大风,他家里的房顶被风揭开了一个口子,担心房子会倒塌,就一夜没睡好。房子早就该揭顶了,没有钱翻盖,一直用一块破油纸盖着。眼看着就到了冬天,白天他娘一个人在家,就怕突然刮大风。
陈卫兵和田诗云成了最要好的同学,他俩无话不谈。田诗云听了陈卫兵的讲述,才真正了解了他的难处,被陈卫兵深深打动。他其实早就觉察到了他的困窘,只是没想到他会糟糕到这种程度。陈卫兵想明天修补被风刮开的屋顶,问田诗云有没有时间去帮一下,田诗云想都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