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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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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检完车票,田诗云手里提着那只黄色帆布包,肩上背着包袱,挤上了开往县城的客车。车厢破烂不堪,座位脏兮兮的,里面坐满了人。他在车尾巴处找了个空座,就走了过去。车顶两侧的货架子上落了一层灰尘,上面放了一些行李。左前侧车窗有一块玻璃掉了,换了一块挡板堵住,车尾部挡风玻璃上裂开了几道长长的口子。他站到了座位旁,看见靠背和车后窗连接处有一处空地儿,掏出一块报纸垫上,把提包横放在上面,怀里抱着包袱,勉强落了座。

    田诗云这才转头朝车外寻找可心,给她道别。

    可心还没走,正站在车窗外对着他座位的地方,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他。“四眼儿”不知道怎么也跟来了,伸着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声不吭地蹲在可心身边。他赶紧推开车窗,把头伸向窗外,摆着手让可心回去。可心一声不吭,不停地擦泪。田诗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泪水流出来。

    汽车启动了,发动机“嗡嗡”地响,整个车子都在剧烈震动。可心看到了田诗云难舍的表情,忽然哭得像一个泪人了。他怕自己受不了,赶快关上了车窗,两眼茫然地直视着前方,不敢再向车外看。

    发动机忽然熄了火,司机骂骂咧咧提着摇把跳下去,走到车头跟前,用力摇了几圈,才把汽车发动起来。汽车慢慢开走了,走了几步又突然加速,屁股后面冒着一股儿黑烟。

    可心站在原地一动未动,泪眼朦胧中,她朝汽车远去的方向凝望,客车所经之处黄尘滚滚,慢慢消失在了拐弯处。

    客车载着乘客用尽全力在山道上的行驶,从不老峪到县城要走60里山路。田诗云到达县城后,还要再转乘通往泰安的车,中途从曲阜汽车站下车,徒步前往学校。汽车一路前行,走走停停,颠簸得厉害,令人昏昏欲睡,不少人都闭上了眼睛,可是田诗云怎么能睡得着呢?

    昨天晚上,田佑福和万仕林喝过茶,都出去了,可心去了沟东自己家。田诗云把要带走的东西,从堂屋搬到回了自己的屋里。被子褥子枕头枕巾和衣物这些东西,用床单包裹成了一个包袱,打了一个十字扣系牢。除毛巾香皂牙刷茶缸这些生活用品之外,他还带了部分学习用品,统统装到提包里。他把“入学通知书”、“户籍迁移”和“粮食转移”夹在了一只日记本里,放在提包的另一侧。该带的东西都带齐了,他才在床沿坐下。

    泥巴娘到东屋里进进出出好几趟了,总是默默地走进来,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田诗云收拾东西,又默默地走出去。她这几天寝食难安,田诗云心里明白他娘的心思。他坐在床上,昏黄的煤油灯映衬着他英俊的脸庞、微微卷起的黑发、高高挺起的鼻梁和一双浓眉大眼,浑身上下充满活力和青春气息。田秀菊送他的那床毛巾被,他没有带走,悄悄放在了一边。他打算找个合适的方式送给可心,直接给她担心她不会要。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忘记带口琴了。平时都是放在桌面上的,在桌子上没有找到,最后从床头上找到了。他擦洗干净,用手绢包上,放进了提包里。

    泥巴娘又默默地来到屋里,默默地坐到田诗云身边,忧心忡忡地打量着田诗云。田诗云悄悄拉住了他娘的手,在一旁观注视着他娘的脸,发现娘突然间老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鬓角几乎全白了,额头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在灯光照耀下显得那么苍老又憔悴。

    娘依然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全是不舍。看到这里,田诗云悄无声息流泪了,生怕娘见了伤心,慌忙把脸转到了一边。

    可心从床底下拉出了一个陈旧的木头箱子,里面装满了她儿时的东西,有毽子砂袋跳绳五彩小皮球这些玩具,有贺年片画片画册小人书这类书籍,还有小刀铅笔尺子橡皮文具盒之类的文具。她翻箱倒柜的扒拉了个遍,从底层找到了一只用红绸子布包裹着的钢笔。这只笔是万仕林交给她,让她保存的,现在她打算作为礼物送给田诗云。

    “娘,明儿俺就走了。”田诗云说。

    “嗯,知道。”泥巴娘问,“什么时候回来?”

    田诗云说:“白鸽飞得再远也恋窝,放了假吧!”

    “那俺等着。”泥巴娘说,“那棉裤、棉袄……”

    田诗云说:“凑个星期天再回来拿吧!”

    “儿啊,走了,可要给咱田家争气哪!”泥巴娘说。

    田诗云使劲地点点头,眼泪却又很不争气地来了,无声无息地流到腮帮子上。

    客车爬上了一个山岭,又拐了一道弯,地面凸凹不平,在颠簸跳动中继续前行。山上的梯田上,立了几块方形木牌子,上面用红笔写了几个大字:“农业学大寨”。

    “娘,哥,恁都在这儿哪!”可心兴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

    泥巴娘伸手拉住可心的手:“心儿呀,来,快坐下!”可心紧挨着泥巴娘坐下。

    田诗云站起来,转过了身子,偷偷把泪水擦掉,他语气温和地问:“可心,今儿在那边干了什么活儿,累吗?”

    “哥,一点都不累!剪线头子,缭裤腿儿,俺还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弄出了很多脏东西!”可心洋洋得意地说。

    “行,那不错,俺妹妹是好样的!”田诗云竖起大拇指,情不自禁地夸道。

    平时田诗云都是可心长可心短的叫,真要是当面喊声妹妹,还不习惯叫出口。刚才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快要别扭死了。

    田诗云走到桌子跟前,伸手捻了一下灯捻子,把灯调亮一些,对可心说:“别怕吃苦,勤快点儿,多用心,将来做个好裁缝!”

    “放心吧,哥!”可心自信满满地笑着说,“俺学会了,先给咱娘做件合身的衣裳!”

    田诗云望着可心清秀恬静的脸庞,只是笑。泥巴娘抚摸着可心的辫子,情不自禁地说道:“俺心儿,打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

    可心解开红色绸子布,把那只钢笔拿出来,递给了田诗云:“哥,恁要走了,俺没什么要送恁,就给恁这只钢笔吧!”

    泥巴娘见机悄悄走了出去。

    田诗云伸手接过来,拿到灯下一看,这是一只黑色的钢笔,做工格外精致,笔夹是金色的,笔帽下端镶了一道金圈儿,掂了一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这么贵重的东西,俺不能要!”田诗云神色庄重地说着,把钢笔还给可心。

    可心仰起脸,背过双手,气乎乎地说:“哥,恁这是什么意思?”可心说完话,突然噘起嘴,扭过身子,背对着田诗云,不再搭理他。

    “送不送东西不重要,有那心意就行了。俺领情了,还不行啊”田诗云过来拉着她的胳膊哄她。

    可心眼里噙着泪水,伤心地哭了:“哥,恁这是瞧不起俺!”

    田诗云一下子没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可心见田诗云不吱声,“呜呜”地哭着,转过身子就走,她“呜呜”地哭着说:“还有鞋垫子呢,俺纳的!恁要是嫌弃,一把火烧了!”

    “俺要还不行吗?”田诗云赶紧追过去,一把把可心拽了回来。

    田诗云伸手给可心擦掉了眼泪,可心娇嗔地挥起拳头,砸在田诗云肩上:“叫恁坏,叫恁坏!”说着就把两双鞋垫子丢到床上。

    田诗云情不自禁地双手捧起可心的脸颊,像小时候那样,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泥巴娘站在屋门外,听得一字不落,她捂着嘴笑着跑到堂屋去了。

    汽车又停了下来,旅客不断地上下,然后又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它像一头早该退役老牛,却还在田里被人使唤。车窗外,公路边有茂盛的田野,戴着六角草帽的农民,放着羊的孩子,还有三三两两的茅屋,在田诗云眼里全都模糊不清了。

    早上起来,田诗云依旧把两家的水缸都挑满,才心事满满地回了东屋。田佑福坐在屋里沉默不言,低头吸着旱烟,见万仕林来了,起身让了坐。

    可心和泥巴娘做好了早饭,是用榆树皮面混合玉米面擀的面条,用辣椒炒了一盘子茄条,用蒜泥调了一盘子眉豆,还煮了几只咸鸡蛋。可心麻利地在地八仙上摆好碗筷,去厨屋端来了面条和菜,就去了东屋,喊田诗云过来吃饭。田佑福招呼万仕林坐下来吃饭,大家接着全都聚拢了过来。万仕林瞧着田诗云吃饭漫不经心的样子,感觉到了田诗云心里有事。泥巴娘剥了一只鸡蛋,放进可心碗里,自己却端着碗,装模作样地挑了几根面条往嘴里送。可心拿了一只煎饼,把碗里的鸡蛋夹出来,放进煎饼里,碾碎摊匀,又拨了些辣椒茄条,递给了田诗云。田诗云这次倒是没有推却,接过来三口二口吃到了肚里。田佑福喝着面条,津津有味的看着两个孩子的举动,这些天心里的不快无影无踪了。

    大家都吃完了,泥巴娘便放下碗筷,给可心装好了中午的饭食。

    田诗云在天井里支起车子,把包袱放在后座上,提包挂在了左边车把上,回屋拿了可心的布包,系在车把右边。田佑福和万仕林站在堂屋门口,对着脸吸着烟,看着田诗云收拾东西。田诗云走过去道别,这才发现娘没在这里。

    泥巴娘收拾完桌子,就悄悄去了堂屋东间,站在窗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看着田诗云往车子上装行礼,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田诗云悄悄走进来,看见他娘正在抹掉泪水,他自己的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转,他使劲控制住不让它流出来。他轻轻拉了一下娘的手,怕自己受不了,就快步走出了屋门。

    他来到车子跟前,把包袱拿下来递给可心抱着,打开车撑子刚要走,回头却看见娘站到了他身后,正泪流满面。他再也忍不住了,双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可心过来轻柔地拽扯了一下田诗云衣服,田诗云才缓缓站起身子,擦掉了眼泪,推起车子,走出大门。泥巴娘跌跌撞撞追到大门口,扶着门框,凝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泣不成声。

    “四眼儿”在大门外老槐树下趴着,看到田诗云带着可心骑车子走了,忽地一下子站起来,摇着尾巴追了上去。

    到了车站,田诗云卸下行礼,把车子交给可心。告诉她把毛巾被留给她了,放在了她枕头边的衣服包里。可心点点头,咬着嘴唇,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客车鸣着喇叭,如约而至,卷起一片黄色的尘土,田诗云几步就蹬上了车。他的前面,是一条陌生的路;等待着他的,是一个全新的未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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