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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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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不老峪中学往西走,沿着一条阡陌小道,走过几块农田,再穿过一片杨树林,就到了小沂河。下午课外活动,经常有学生到河边来,坐在河堤上看会儿书,促膝长谈人生理想,或者是纯粹的散步看风景。高中时期,田诗云几乎天天来。回校复读以后,每天早晨和下午也都到这里背诵政治题。

    韩宝华洗了脸,抹了雪花膏,把长发梳在后脑勺,用小手绢扎成马尾辫,显得特别干净利落,有精神。她特意换了一件时新的短袖上衣,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又照,看了又看,看着满意了,才笑眯眯地出来。这些天,她在家里待得腻歪了,盼望着早点开学。她爹那个人喜怒无常,难以琢磨。每天都是在外头喝得醉醺醺地回家,高兴了唱两嗓子革命样板戏,妮来长妮来短的,不高兴了谁也不搭理,拿老婆出气。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过得够够的,她渴望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和生活。

    韩宝华来到河边,到了上次她和田诗云见面的那个地方,找了块沙滩坐下来。白云轻轻地在蓝天上飘着,慢慢从树梢上走过,仿佛一伸手就能够摘下来。小沂河从上游逶迤而来,到这里来了个急转弯,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然后蜿蜒着向西流去。身边这些野花,开得正灿,五颜六色的,十分养眼儿。她随手掐了一朵,不经意地摆弄着,心里想着田诗云正在路上,肯定又热又渴。她来的时候,从家里装了一军用水壶凉开水。她期待着他快点出现,幻想着他正从河岸那边款款而来。

    田诗云从护驾庄脚不沾地的往这边跑,热得浑身是汗,后背上全部湿透了,汗水顺着衣服流到裤腰上。他脱下了上衣,拿在手里,露出里面的跨栏背心。路过一片荷塘,他驻下脚步,伸手采了一支荷花和两片荷叶。粉红的荷花将开未开,带着一股子扑鼻的清香。他把一片荷叶顶在头上,另一片拿在手里,脚下的步子越发加快了。

    他到了河岸边,远远地就看到韩宝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冥想着什么。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悄悄来到她身后,双手捂住她的眼睛,本想着给她个惊喜,没想到她并没有害怕,神情自然地说:“俺就知道恁来了!”

    田诗云松开了手:“恁怎么知道俺来了?”

    “嘻嘻,这还不简单?”韩宝华深情款款地望着他,眼睛里充满期待和埋怨,“恁没注意到那水鸟,看到人来了,受了惊吓,踩着水飞远了?”

    田诗云抬眼望去,几只水鸟儿正往对岸奋力飞去,水面上留下两道带波纹的划痕。他把一片荷叶戴在韩宝华头上,把那朵荷花递到她手里:“拿着,恁看荷花漂亮不?”

    “啊,真漂亮啊!”韩宝华把荷花放近鼻孔,轻轻闻了一下,“太香了!从哪里弄来的?”

    “路上采的!”田诗云紧挨着韩宝华坐下。

    韩宝华转脸对着他:“发完丧了?”

    “路祭完,俺就来了!”

    田诗云忽地发现今天韩宝华太漂亮了,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他的心砰砰地跳动。

    “看恁热的,喝点水吧!”韩宝华从身边摸到水壶,递给他。

    田诗云“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这才想起来,应该把路上溻湿的上衣洗一下。他去了河边,把上衣拿到河水里洗了,拿出来拧掉水分,抖平整了,平摊到草丛上晾着,又回到河边洗了两把脸,重新回到韩宝华身旁坐下。

    两个人注视着脚下的河水,哗啦哗啦地流过来,又哗啦哗啦地流过去。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享受着寂静的二人世界,谁也不说话。

    过了好半天,韩宝华长出了一口气,看着田诗云淡淡地说道:“昨儿个,俺姐走娘家来了。”

    田诗云知道韩宝华有个姐姐叫韩宝丽,已经出嫁了,也没太在意,随口就说:“宝丽姐,回娘家了?”

    “嗯,见了俺娘哭得死去活来的。”韩宝华伤心地说,眼睛却茫然地看着水面,“俺娘也掉眼泪了!”

    “怎么了?家里发生什么事了?”田诗云赶紧问。

    韩宝华悲伤得要流泪了,她失神地遥望着远方,轻轻说道:“挨打了。还怕俺爹知道了骂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来了就不想回去。”

    “谁那么坏,下这么重的手?”

    “还有谁?俺爹的那个‘好女婿’呗!”

    “为什么挨打?”

    “喝多了,要水喝,给他到了端给他,嫌水热!”

    “嫌水热,就打人吗?真不是个东西!”田诗云气哼哼地说,“这事儿不能惯着他!”

    韩宝华为姐姐不幸遭遇难过,又对她爹表示不满:“那还能怎么着?俺爹可把她害苦了!”

    “一个大老爷们嫌水热,就打自己的女人,还叫个人吗?”田诗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他早就不是人了,一句话说不好就骂人,要东西拿慢了就动手。婚也离不了,俺姐,什么时候能是个头啊!”韩宝华伤心地诉说着,拿起一块石头,用力丢进潭里,水面立刻出现一圈圈涟漪。

    “让宝丽姐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

    “还多住些日子?头天来的,第二天就让俺爹撵回去了!”

    “恁爹还不是为她好?”

    “还为她好?当初……算了,不说啦!”韩宝华愤愤不平,越说越激动,“都是俺爹害得她!”

    “哪有父母害自己儿女的,俗话说,虎毒还不食子哪!”

    “唉!……”韩宝华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这样的爹真是……”

    “别再伤心了,谁生下来,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今儿个发丧的,是俺秀梅姐的那个老婆婆,早年跟着两个男人两头婚。后来那边的孩子嫌丢人,多年都不上门,这不也来了?”

    “人啊,活着真难!”

    “不对,应该说,活着真好!”

    “为什么这么说?”

    “心里有了爱,会觉得世界都美好!”

    “……”

    韩宝华显然明白了田诗云这句话的意思,不作争辩。他俩坐累了,站起来。田诗云在沙滩上寻来一堆薄薄的石片,两个人打水漂。一块石片飘过去,一串串圆圈就在水面上出现了,刚开始的时候很大,随着距离变远,越来越小,最后剩下一个小圆点儿,圆点忽然间消失了,石片就沉入水里。

    “咱俩比赛吧?每人打三次,看谁打得圈数多。谁赢了,谁唱歌!”田诗云提议。

    “比赛就比赛,谁怕谁啊!”韩宝华不服气地看着他。

    他俩比赛打水漂,田诗云让韩宝华先打。韩宝华打了三次,成功了两次,失败了一次,一共十一个圈。田诗云故意选了三块厚重的石块,也打成功了两次,才七个圈。韩宝华打赢了比赛,两眼笑得像弯月。

    “你赢了,快唱歌吧!”田诗云催了。

    韩宝华大大方方地站到水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那朵粉红的荷花,她深情款款地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她唱的很忘情,唱很投入。在田诗云看来,这是一个人的舞台,一个观众的剧场,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场音乐会!

    田诗云拍掌加油:“韩宝华来一首,韩宝华来一首!”

    “下面我再唱一首《远飞的大雁》,送给我的‘同学’田诗云!”

    田诗云似乎又回到了那次汇演的现场,他失神地听。而韩宝华此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鸿雁,离开了不老峪,在蓝天上展翅高飞,飞啊飞……

    相恋的季节,总是没有时间的约会。卧虎山在西方晚霞的映衬下愈发的葱茏,小沂河的水依然陪伴着他俩不停地流淌。他俩并肩在河边坐着,都脱掉了鞋子,把脚伸进热乎乎的河水里,开心地享受着美好的光景,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突然,韩宝华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问田诗云:“哎,问个事儿,必须说实话!”

    “说呗!”田诗云仰面躺到沙地上,眼睛望着蓝天上的白云。

    “那天那个领着陈桂芬和李来燕到恁家的女孩是谁?”韩宝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心,”田诗云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怎么啦?”

    “听说长得可俊了?”韩宝华凝视着田诗云的脸,不放过每一丝表情的变化。

    “嗯……当然了,很漂亮!”

    “是不是恁那个‘媳妇儿’?”韩宝华盯着他紧追不舍。

    田诗云突然一下子就紧张得结巴起来:“是……啊?哪里呀,不是!以前是……,啊,不对!”

    韩宝华看着田诗云结结巴巴的样子,捂着嘴“噗呲”笑了:“快老实交代,党的政策,坦白从宽!”

    田诗云等情绪稳定下来,赶快郑重其事地解释道:“咳,小时候,她不是吃俺娘的奶长大的吗?两家大人为好定了娃娃亲。其实,在俺心里,她早就是俺的亲妹妹了!”

    韩宝华知道田诗云定娃娃亲的事情,不过听陈桂芬她俩回来这么一说,心里还是很不是个味儿,独自烦恼了一整天。

    “那,俺再问恁,俺俩相比是她俊,还是俺俊?”韩宝华忍住笑,晃了一下拳头,似乎不回答,马上就要打人,“快说!”

    田诗云知道韩宝华这是给自己闹着玩,就用一副英勇不屈的口气回答道:“‘男子汉大丈夫’,打死也不说!”

    韩宝华伸手轻轻拧住了田诗云的耳朵:“说不说,说不说?”

    “恁俊,恁俊还不行吗?哎吆,哎吆……俺的耳朵!”田诗云赶快假装讨饶。

    韩宝华好久没这样开心了,她笑得像那朵荷花一样的美,清纯而淡雅。只有和田诗云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这么开心。

    眼前的小沂河还是那么淌着,永不歇息。挺出水面的水草上,落下了一只红蜻蜓,一动不动。绿色的豆娘们,像调皮的孩子相互追逐。水面上悠闲觅食的两只水鸟,一会儿同时潜入水底,一会儿同时浮出水面。草丛里的野花散发着自己特有的香气,摇头晃脑地卖弄着纤丽的身姿;蝴蝶上下翻飞,一会儿落到花丛里,一会儿好奇地落到韩宝华手里的荷花上……

    啊,美丽的小沂河,啊,美丽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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