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葬礼
雀死了,葬礼在村口举行。
天色乍明,炊烟袅袅升腾,空气中弥漫一股浓郁的肉香。
依仗地势优势,陈安娜、姜青妤站在院墙边,远远瞧见村民们换了身素色长袍,人人戴上纸糊面具。
以村长为首,其次是共抬一担方形竹架的四个男人,外加老人、孩子。
一行人排成两路纵队走走停停,跪了又叩,叩了又拜,短短几百米路足足折腾半个多小时,最终停在一颗生着红色斑点的树前。
一个老人——应当是雀的外婆,腰系粗麻绳——走出队伍,双手捧起担架上的竹篓,双腿蹬着人字梯,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阶一阶、颤颤巍巍地爬到高处,把鼓囊囊的背篓恰到好处地卡进两根枝桠间。
“■■■■■■■■■■……”
村长说了些什么,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
“■■■■■■■■■■……”
村民们十指交握,大拇指抵住额心,齐声将相似的内容诵吟三遍,转身原路返回。
这是在干什么?
陈安娜没有头绪,随手拿出相机,右眼贴近取景器,拉近,推远,调到最适宜的焦距。随即将食指移至快门键上,咔嚓一身,画面便定格在众人排队走进老屋的瞬间。
照片与照片之间存在几秒间隙。
很快,下一张照片中,先前进屋的人们头上多了一顶纯白的三角巾帽,又如迁移的沙丁鱼群般鱼贯而出。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抱着不解,她第三次按下快门:
先前负责担架的四个壮汉抬出一台体积更大的竹架,架上披着白布。
他们把竹架放在一个由石块围成的圆阵内,接着,一个男人从衣袍中伸出臂膀,双手高举砍刀。其余人有样学样,双膝跪地,面朝山脉顶峰方向托举起鲜红的毛巾。
“■■■■!”
“■■■■!”
“■■■■!”
人类们的咽喉不住发出近似野兽的奇诡啸叫。
天空遽然暗了下来,镜头转向山峰,只见一片巨大、邪恶的阴影自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缓缓浮现。
一开始陈安娜认为那大概是一团脏雾,一朵不足为奇的阴云。然而手中高清摄像头不断放大,无比忠实地捕捉、记录下那摊令人不安的暗色中一些微妙的线条,无数颗饥饿的眼珠。以及那股自高处疾速席卷村落的风,也带来某种鸟禽身上特有的腥臊味,带来它们集体抖翅摆尾时再明显不过的气流。
她似有所觉,立即将视线转回村庄。
咔嚓一声。
持刀者揭开白布,显现一具全身长满霉斑的无头孩尸。他挥动手臂,刀光割破空气,擦出一道格外刺目的银光。
咔嚓。一块带血的肉抛向天穹,山尖出现了第一只愿意接受供奉的秃鹫。
它弯起利爪,展开翅羽,从黑到不能再黑的漆黑剪影中一弹而出,嘶叫着收下来自人类浅薄的供物。
咔嚓,受到鼓舞的刽子手情绪振奋,放声大笑。
咔嚓,孩子的双手被砍下。
咔嚓,小腿,大腿,然后是臀部。
咔嚓,轮到上身,开肠破肚。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伴随越来越快落下的相机快门声,越来越多的腐肉与血沫恍若暴雨,吸引来密密麻麻的鸟群,覆盖天空,久久盘旋不休。
来啊!来啊!人们眸光兴奋,全无恐惧地招呼着。吃吧!吃啊!带着亢奋的情绪,他们加入狂欢,成了癫狂庆典中的一份子,拼命用手、用牙、用目之所及能利用的一切工具,狠狠撕扯那些早已腐烂得看不出形状的脏器,一片片赠予野兽。
如对待鲜花,像挥洒露水。
他们面上洋溢着叫人头皮发麻的笑容,尽情地把碎片与理智抛向上空,将文明与理智践踏脚下。
如此疯狂,使旁观者不由得感到惊悚,从咽喉深处生出一股猛烈的呕吐欲望。
但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强压恶心,再次移动相机,找到那株红斑树,反复调整焦距。放大,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画面倍数放大的极致,画质不再清晰。
手工编制的竹篓洞眼并不算小。
有了高科技产品的加持,果不其然,她在其中依稀看见一撮垂落的毛发、一点黑白相间的软物。
……那是雀的头颅。
回想起刚刚那阵肉香,串联所有骇人听闻的照片,或许还能描述得更详细一些:这群观念老土落后的山民,竟然疯到把一颗煮过的死人头挂到树上,把尸身剁碎喂给秃鹰。
呃……呕……
陈安娜忍无可忍,终是弯腰吐了起来。
而远方斑点树下,身形臃肿的村长手拄拐杖,好似早就习惯这些场景,幽灵般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阴郁,沉静,眺望远方。
……
赶在死者家属上门前,陈安娜以最快速度带姜青妤下山,进城,买票,一口气坐上返回雾城的动车。
时近正午,陈安娜花一百块钱向前座大婶借来充电宝,还没来得及吃两口盒饭,就急着用手机回复邮件、开启线上办公。
姜青妤也充了些电,一边吃自热火锅,一边重启手机。
手机屏幕亮起后,一堆未读通知、短信接踵而至,光是来电提醒就有几百条。
再往下,不外乎一些言语恶毒的匿名短信。
【陌生号码a:贱货去死,滚出娱乐圈!!!】
【陌生号码b:婊子,垃圾,你怎么不去街上被人轮?】
【陌生号码c:你他妈哪来的野你妈生你的时候没带素质是吧?你爹天天跪地给人□□也挣不到一毛钱给你买狗链么?放你出来打人?你妈的,狗,货,晚上睡觉给我小心点!要是楼慎出什么事,我他的就算坐牢被枪也要先弄死你,死你全家,说到做到!】
……
看内容,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楼慎的那群粉丝,想办法人肉到了她的私人号码。
不过抛开演戏必要,名为难过、委屈、愤怒的情绪很少出现于姜青妤的私生活中。
她是一个绝对冷漠的人,因此成千上万条信息轰炸中,无论对方怎样脏话连篇,怎样侮辱唾骂,都无所谓。
事实上,它们之中有且仅有一条‘听说你全家都死光了,奶奶神经病?’短信真正引起她的注意。
——她们在调查她。
这让她感到十分厌恶。
想用双手用力掐自己的脖子。
好在一通来电恰好打断姜青妤的冲动。
“是我,周珊。”与艺人失联三天的经纪人语气平静,言简意赅地问道:“在哪?最近手机一直关机?”
姜青妤回答:“高铁上,有事。”
“办完了没?”
“嗯。”
“行。”周珊不假思索:“情况有点变动,你把车票信息发我,待会儿当面说。”
姜青妤答应了。
丛安到雾城共计八个半小时车程,到站的时候,外头天已大黑。
周珊准点抵达动车站,按下车窗,用一种审视的眼神从头到脚看了看手下艺人,又看了看脸生的陈安娜。
“这位是……?”
“同学。”
“不认识。”
两道声音一并落下,给出的答案南辕北辙。
周珊心里大致有了数,礼貌性询问:“要搭车吗?顺便捎你一程?”
两人又是同时出声:
“客气了。”
“没必要。”
陈安娜道完谢,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姜青妤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
“安全带。”周珊提醒,发动引擎。
都市的夜晚远比荒山来得亮丽,街道上缤纷多彩的霓虹灯光如流水一般退去。
姜青妤抱着包,状似出神地凝视窗外,耳边响起经纪人的声音,不知道第多少回提起‘楼慎’,这个惹人厌的名字。
“他前两天醒过一次,听说家人对你下手,同他们吵了一架,搞得病情加重,最后被他爸授意转到亲戚名下一家外省的高级疗养院强制治疗去了,说是顺便戒烟戒酒,压一压他那副没出息的花花公子做派。”
“总之,目前楼家人算是暂时收手了,但造成的舆论影响非常恶劣。现在网上diss你的声音太大,我能联系到的各种品牌商、导演都不敢松口,打算观望风向,估计要好一阵子以后才有可能再找你合作。”
“说到拍戏,刘维生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你?我听人说他的《黎江》一直没找到适合的演员,好像要延迟开机。”
周珊说着侧头看了一眼。
姜青妤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的表情,反倒格外笃定:“找多久都没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我更好。”
“有自信是件好事,我和刘维生交情不深,《黎江》那边就不出面了,你自己看着争取。这两天我会想想其他办法,动用手头的人脉,尽量给你安排一些其他活。”
交谈间,车辆左拐,停在一个陌生小区外。
一把崭新的钥匙递到姜青妤眼前:“昨天下午公司批了申请,但联系不到你,我就按特殊补助金的规格找了一个房子,据说隔音效果还不错。反正你先住着,这个月先别点外卖,少走动,有什么问题再联系我。”
“知道了。”
周珊名下远不止姜青妤这一个艺人,刚交代完事项,微信嘟嘟狂响,又急着去料理其他不省心的爱豆。
借着路灯光,姜青妤低头看清钥匙圈边挂的纸条字迹:
恒春小区,7栋b单元,1707室。
进门,开灯,入目一室一厅的格局,似乎找人打扫过,地板、床铺都很干净。
卧室里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往下能看到一座喷泉。
嗡嗡,手机收到新讯息,一条疗养院催款短信。
姜青妤没有在意,冲完澡,把新铺好的床单、被子、枕头全部搬到床板以下,闭眼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