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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斗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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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外出事了。

    有孩子溺水了。

    陈安娜赶到事发地点时,太阳已被浓云吞没。溪边一丛丛荆棘与不知名的藤蔓蜿蜒,里里外外围着好几重人。

    她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只见一个四岁大的孩子白着脸、浑身湿淋淋地仰躺在地,裤脚上缠了几根黑色茎条——外形酷似水草,但视觉上更黏软,扁长,边缘呈尖利的锯齿形,竟把一个人类幼儿未发育完全的脚腕骨,活活削断了半截。

    而在场唯一一个中年男性,羌,脱去外袍,露出精瘦嶙峋的胸膛,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着气。五指并拢,双手握拳,一会儿掐脖子,一会儿用蛮力捶打小孩腹部。腿上同样挂着十来条‘黑带子’,鲜血直流。

    “你这方法不对。”

    好歹是条人命,陈安娜上前清理掉小孩口鼻处堵塞的泥沙,帮忙做人工呼吸。

    刚想按照科学急救手册上的步骤、进行胸腔按压时,冷不防被身后一只手狠狠推开。

    人群中,一个老人张开嘴巴,以堪比杜鹃啼血的凄厉嗓音喊了声:“羌!”

    其他老人闻言也纷纷扯着喉咙:“羌!羌!羌!”极为尖刻地叫起来。

    ——很显然,比起陈安娜这个离村多年的女人,她们更信任土生土长的壮年男人。

    备受信任的羌用力搓脸,看都没看陈安娜一眼,再次用自己的方式展开救援。

    将近十五分钟后,许是陈安娜相对科学的急救措施起作用,又或是羌的做法意外地有效。总而言之,小孩哇一下吐出污水,连连咳嗽,非常幸运地找回了呼吸。

    “活啦!活啦!”

    “雀活过来啦!”

    发觉小伙伴死里逃生,孩子们一股脑儿挤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激动地叫道:

    “女的,女的,都怪那个外来的坏女人,她狐狸故意骗我们!”

    “她没有!”

    “她漂亮,我姥姥说漂亮的女人都是……”

    “她是外头来的!”

    “妖怪!母的叟!一直看雀,然后雀就掉到水里了!”

    “不对不对,雀是自己走过去的!他想他妈了!”

    ……

    刺耳的争论声中,陈安娜这才注意到姜青妤。她始终立足于溪对岸,远远望着众人紧急抢救的画面,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置身事外的冷漠感,仅双眼微微眯起。

    经过几天相处,陈安娜大致清楚,那是姜青妤象征‘好奇’、‘观察’的眼神。

    和她在山中注视一只蜘蛛差不多。

    在过去将近半小时里,她就是这样镇定地目睹一个孩子落水、尖叫、挣扎,一度徘徊于生死之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远远超出‘我行我素’的范围。

    ——姜青妤,分明是个怪胎。

    陈安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偏偏对方是她摆脱诅咒必不可少的一环。

    无论如何,她得保护她,直到仪式结束。

    “跟我走。”

    越过木板桥,她扣住她的手腕,姜青妤没有挣扎。

    那边老人小孩还在努力沟通,可惜一方不说普通话,一方不太懂方言,估计需要不少时间才能弄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陈安娜本来想趁大家反应过来前带姜青妤下山,可双脚重新触及地面的那一刻,人群中的羌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投来视线。

    【我说过,这个女人不能进山,现在你明白了?】

    他用眼神传递这条讯息。

    陈安娜做出‘下山’两个字的口型,意思是她们马上就走,一切到此为止。

    【太迟了。】

    羌一动不动地站着,仍一眨不眨望着她们。长至脖颈的湿发滴滴答答落下水,两只灰褐色的瞳孔阴郁而麻木,仿佛在说:【灾祸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停下。】

    【既然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地打破规矩,带来了厄运,那就必须留在这里,亲眼见证这条因你们而陨落的生命将如此坠向终点。】

    【这是神的旨意。】

    【谁都逃不开。】

    而后,他闭合双眼,十指交握,面朝溪流方向弯曲后背及膝盖,跪了下去。

    其余村民顿时噤声,同样低头跪拜。

    天边闪过一道白光,预示暴雨即将来临。

    陈安娜快步回到祖宅,打算尽快下山。无奈天不遂人愿,大概吃了太多干巴巴的馕饼,消化不良,她从进门的一瞬间开始腹痛,没过多久,连常年工作压力大、三餐不稳定所落下胃病也剧烈发作起来。

    实在疼得直不起身,下山的事只好暂缓。

    暮色缓慢降临,两人各自回到房间,今晚姜青妤没再画画,很早就睡下了。

    大约凌晨一点,她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眼前骤然印出一张苍白、放大的女人脸。

    “是我。”

    陈安娜手持红蜡烛,半倾身,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下午溺水的小孩突然发高烧,我去看看情况,你……接着睡,还是和我一起?”

    “……”

    姜青妤压根不记得那个小孩长什么样,没兴趣关心一个陌生人的死活。

    张口想说不去,不过视线越过陈安娜,意外捕捉到另一条瘦长的人影——是羌,那个导游,一言不发杵在屋外。

    她兴致一起,回了句:“随便。”

    陈安娜:“那就一起。”

    披上外套,三人匆匆出屋。

    出事的小孩叫雀,今年四岁,家住下坡左数第三栋。往常只与外婆相依为命,大半夜家里倒是熙熙攘攘塞进好一批人。

    进了屋,房梁低矮压抑,屋内弥漫一股凝滞、陈腐的气味。人人握着蜡烛,个个佝偻肩背,乍一看去,颗颗头颅浸泡在虚幻重叠的光影中,像游魂般一样全部围在床边。

    他们似乎在争论什么。

    陈安娜小时候也在村里住过一阵,尽管记忆并不清晰,但对家乡的语言还算熟悉。

    拼拼凑凑听了一部分,很快明白过来,这一屋子人居然是在犹豫该如何处置这个犯了忌讳、私自过桥的晦气小孩。

    该用冷毛巾擦擦身子了事,还是深夜打搅村长,劳她亲自过来瞅一眼再做盘算?

    老人们意见不一,迟迟做不出决断。

    陈安娜偏头问羌:“村长会看诊?”

    摇头。

    “村里没医生?”

    摇头。

    接连两问得到否定的答案,仅出于‘任何一个正常人,在不危害个人利益的前提下,都不至于见死不救’的原则。她说:“我包里有退烧药,你跟他们说一声,先烧开水,吃了药,等雨小立刻带小孩下山找诊所。”

    羌没反应。

    以为他没听懂,陈安娜换方言重复第二遍,方才得到回复:“雀不能下山。”

    “他在发烧。”

    “下山救不了他。”

    “不下山未必撑得过今晚。就算撑过去,也大概率留下后遗症,影响终身。”

    “……那也不能下山。”

    羌扭过头,直视女人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除了我,这里谁都不得下山!”

    “原因?”

    “没有那种东西。”他面色坚毅,口齿清晰地咬出四个字:“这是规矩。”

    啧。

    看在当事人生命垂危的份上,陈安娜退一步:“那就吃颗退烧药,行了么?”

    为防意外,上山前她备了不少常用药。

    本以为生病吃药是古往今来所有人类共有的常识,谁成想,她终究低估了这个村庄的落后程度,以至于一粒退烧药的出现都能引起应激。

    听完羌的转述,雀的外婆非但没有急着烧水,反而像是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妄语,咔哒咔哒咬着前牙,张嘴就是一句:

    “祸害。”

    她恨恨道,满眼惊惧。

    人们为此展开愈发激烈地争议,乃至像精神错乱的疯子似的叽叽咕咕乱叫起来。

    一张张嘴皮开开合合,速度飞快,突然不约而同地斥责陈安娜才是一切的源头!

    引来祸端的罪魁祸首!

    “外人……坏规矩……赎罪!”

    “赎罪……血!”

    “血!羌!快!……拿她们的血!”

    眼看众人情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涨,陈安娜升起戒心:“她们想干什么?”

    羌没回答。

    因为他也加入了讨论,看似与老人们持反对意见,喉咙里不断发出低沉的呵斥。

    一时间,争辩声、反驳声、啜泣声、咳嗽声,包括屋外寒冬大风狂乱的怒吼声、窗户震动声、上下左右各个方位的木板嘎吱嘎吱摇摆声汇聚一堂,宛如洪流席卷而来。

    ……好像在哪里看过这种台词:愤怒是可怕的情感,很容易让人抛开文明,失去理智。

    姜青妤双臂交错,偏头倚在门边。

    她看着墙上的影子,轮廓模糊,线条凌乱,虚虚实实的黑色图块,如果以夹在中间的羌作分割,多像两头退化的兽啊。

    一头兽是大的,恨的,怕的;

    一只小的。

    周围响起无声的战鼓,它们在鼓声中膨胀、推搡,犹如熊熊燃烧的业火般狰狞变幻。

    大兽一个跃起重重扑倒猎物,条条胳膊自黑暗中伸出,拉拽衣物,找准脖颈。

    小兽不甘示弱,奋力地叫着,掰着,挣扎着想要除掉牢牢扼于命门上的桎梏。

    “停!停!”

    两兽间的裁判——姑且当他是裁判好了——拔高声调大吼:“都给我停手!”

    无济于事。

    两兽依然拼了命地互斗,互扑,互相不留情面地往死里抓挠撕咬对方。直至紧闭的木门再次被推开,一阵寒风灌入脖颈,一道噔、噔、噔、拖沓的敲击声穿进耳膜。

    一切戛然而止。

    村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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