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修暗度
大理寺卿楚青阳几乎是日夜兼程地在赶路,终抵至京城。一入京,便急忙进宫面圣,呈禀此次渝兰之行外加请罪,后又行色匆匆地赶回相府。
相府书房内,相爷楚怀远一身肃穆,翻阅着卷册,鹤形灯上烛火摇曳,将一朝之相挺直如苍柏的身影投到了那雕花窗棂上。
楚青阳恭恭敬敬行了礼:“父亲,孩儿回来了。”
楚怀远回身,看了眼风尘满面的楚青阳,“吾儿回来了,可是刚刚进宫见过陛下了?”
“正是,孩儿本该先行回府问候父亲的,但此番没能办好差事,所以……”
“无妨,”楚怀远摆摆手,“吾儿做事倒是越发稳重了,陛下心思重,先进宫请罚是对的,陛下……可有降罪?”
“说来奇怪,陛下并未降罪孩儿,连斥责都不曾有,只是多问了几句,孩儿都如实回禀了。”
“那就好,听说已经找到了国公家的那个遗孤,只是半途中又被人给截了去,可知是什么人所为?”
“孩儿无能,并……不知。那人武功极高,孩儿跟他交了手,但敌不过。”
“吾儿武功不弱,是……遇着高手了,可看清那人有何特征?”
“他戴着银色面具,单手便能胜过孩儿,青阳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他却对孩儿……身份、到渝兰干什么……都一清二楚。”
楚怀远凝神揣度起来,武功高绝,银色面具,且……知晓京中之事,忽而想到……“莫非是他?你与他交手,可曾留意到他手上是否戴有银镯和银戒?”
楚青阳面露惊愕,“父亲如何得知?的确是如此,与他交手之时,孩儿听到了细微的银铃之声,这才发现的,当时还心想男子戴扳指手串的居多,鲜少见到有戴银镯和尾戒的。”
“那就是了,难怪你会敌不过,他可是九重楼的银面公子墨轻寒,你有没有怎么样,可曾受伤?”
“这一点父亲不必担心,孩儿无事,交手时那人似乎没有要伤到孩儿的意思。”
楚怀远略颔首,“没伤着就好,日后再遇上,不要与他交手,他身后……是九重楼,楚家眼下犯不上招惹他们。”
“其实陛下忌惮九重楼已久,也一直在想办法……不过这一次,倒是奇了,九重楼向来明面上是不会与朝廷作对的,到底为何呢?难道也是为了那图?可这顾家小姐毕竟是痴儿,就算劫走也……”
“九重楼当真如传闻那般神秘莫测?”
“九重楼?九重楼盘踞京城都十几年了,也就近几年才为陛下所猜忌。九重楼在哪,楼主是谁,又想要干什么?大家都……一无所知。”楚怀远沉吟道,“对了,那图?你到顾府可有什么发现?”
“父亲让孩儿寻的究竟是何图?”楚青阳皱起了眉,“孩儿去晚了,到顾府时,府中已经被人翻找了一遍,且府内都已被搬空,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原来如此……”楚怀远眼中闪过精光,“就奇怪陛下为何连一个痴儿都不肯放过,现在看来……陛下传旨让你去渝兰拿人不过是个幌子,他暗中早就安排了人去查抄顾府。”
“父亲是说陛下根本无所谓我抓不抓得回人?可这也不对啊,我既去了渝兰,为何不将查抄顾府之事一并交于我?”
楚怀远冷哼一声,“咱这位陛下疑心甚重,他既想得到宝图,又怕宝图之事泄露,会遭人觊觎。于是乎让你当靶子在明,任谁能想到他早已暗中得手,这不九重楼就盯上了你。”
“再者陛下并不放心由你去查抄顾府,此图牵扯甚大,楚家本就势大,如果再让我们得了这图,陛下……恐要寝食难安了。”
“父亲,陛下他……不是全然信任楚家?可这十多年来,陛下在前朝事事倚仗父亲,在后宫独宠姑姑一人,姑姑所出也是年少便受封宣王,父亲之门生、楚家之子弟也均占朝中要职,这样还不算是信任吗?父亲是不是多虑了?”
“臣子伴君,受封赏容易,得信任却难。”楚怀远叹了口气,楚家前些年尽心辅佐陛下坐稳皇位,陛下也给了楚家极大的权力和荣耀,这本是共赢的局面。
可当陛下皇位已稳,势大的楚家便成了掣肘,楚怀远心知,陛下是不会再如从前那般继续由着楚家壮大了。所以这几年,楚怀远行事中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楚家大抵只能行进于此了,所以吾儿执意要去大理寺这种……辛苦异常却无甚实权的地方……为父也没有横加阻拦,想着楚家嫡子不涉权力漩涡,对目前的楚家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楚青阳没想到父亲当初同意他去大理寺任职,竟是有着这一重考虑,“孩儿让父亲操心了,孩儿以后说话做事会更谨慎些的。”
楚怀远点点头,“陛下最后是不是让你不用再管顾家小姐一事了,且后续之事全权交给了御前司?”
“父亲所料不错,陛下的确是这么吩咐的。”
“好,吾儿连日奔波也累了,早些回房休息。”楚青阳本来还有诸多疑问,但想到父亲自有考量便不再多言。
楚怀远看着楚青阳离开的背影,想到他年轻的时候……
那时,楚家虽为三大世家(楚家,王家,司马家)之一,但因楚家前家主是前朝重臣,楚家并不受当今陛下的重用,楚家在盛京的地位远比不上在东洲已封王的司马家和一路扶持陛下夺嫡成功并顺利登基的王家。
犹记得他当时只是个闲散世家子,楚家不再有昔日的风光,他那时觉得自己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直到陛下登基没几年,便册立东宫,而王皇后却暴毙了。
楚怀远知道机会来了,陛下正值壮年,必是迫于王家势力才早早封了太子,如果陛下要防外戚专权,势必要启用新的势力。于是他献出了妹妹和楚家知道的一个惊天秘密来换取了陛下的信任。
之后他便平步青云直到一国之相,妹妹也成了宠冠后宫的皇贵妃,妹妹所出逸儿也是年少封王,楚门荣耀,风光无限。而王家却自王皇后薨逝后便失了势,太子也不得宠,王家如今大不如前,令人唏嘘。
可是谁又知道,楚家会不会步王家的后尘?在陛下这里,楚家已是进无可进,能否保住楚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就得看逸儿能否继承大统了。
皇宫御书房内,一四旬多男子,身着绣有五趾金龙明黄色外袍,正伏案批阅着桌上堆砌如小山的奏折,此人正是元盛皇帝萧瑾兴。
案牍前,立有一身姿修长挺拔的男子,刀眉眼深,墨发束冠,着御前司暗绿色滚黑边服制。本生的是俊逸若仙的面容,却因眼中带着阴翳,平添了几分冷硬,身上还透着一股寒意,确切说应是煞气,让人近之便不寒而栗,此人便是御前司指挥使萧离尘。
萧瑾兴抬首,打望了一眼萧离尘:“来啦,渝兰郡的事办得如何了?”
萧离尘微躬些身子,拱手道:“回陛下,渝兰顾府的东西和一干人等,都已在运回京的路上了。微臣的属下一路上很注意隐蔽行踪,预计最迟一周后便会抵京,届时……会送到臣早已安排下的一处院子里,这一次……微臣定会为陛下寻出那图。”
萧瑾兴略微点头:“办得不错,这无论是镇北军的大营,还是京城的镇国公府,都搜了,都没找到,想来极有可能是藏在了渝兰顾府。兹事体大,你要再盯紧点,这渔归图……朕找了这么多年,每每有消息寻过去都是一场空,希望这一次……别再让朕失望了。”
萧离尘眸色一暗,想起这其中也包括三年前……按下心绪起伏,转而又低眉道:“臣知宝图的重要性,必定会倾尽全力。”
“好。对了,就在刚才,大理寺楚青阳来过了,他向朕请了失职之罪。镇国公那个痴傻的孙女被劫走了,听描述应是那号称九重楼第一高手的墨轻寒,原本这顾府小姐无甚重要,可这九重楼无端插了一脚,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你怎么看?”
“顾府小姐?微臣的人已经仔细查证过了,是痴傻无疑,且其身上也并无任何有关宝图的线索,臣……暂时猜不出九重楼抓她有何深意。”
“顾家那孤女被劫是小,这背后的九重楼却不得不防。之前九重楼的那些小动作,就显示了其实力不容小觑。”萧瑾兴眯起眼睛,冷哼道:“在朕的眼皮底下,有这样一个意图不明的庞大组织,朕还能心安吗?这次还敢明目张胆地从大理寺卿手上抢人,简直目无王法,无论如何要将这九重楼给朕摸清楚,这墨轻寒也得抓。”
“微臣暗中一直都在查九重楼,只是其太过隐秘,而那墨轻寒……更是行踪难定。”
“你是在跟朕说你的御前司有多无能吗?三年了,朕交给你的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寻渔归图,再就是彻查九重楼,你哪件事给过朕一个满意的答案了?你要记住是朕给了你极大的权力,你若是办不好事……”
萧离尘立即单膝跪下,“是臣无能,九重楼之前行事未曾有过与朝廷作对,在京中实在不宜闹出太大的动静,而今这墨轻寒既然敢公然劫走朝廷要犯,臣即刻就发悬赏令,必要将他捉拿归案。”
萧瑾兴当然知道这九重楼难查,这墨轻寒难抓,早几年他就派血卫营查过,一无所获还损兵折将不少,后来才建了御前司专门来对付九重楼兼寻渔归图。萧离尘办事得力,其实他都看在了眼里,也着实省心不少,遂一想是自己心太急了。
叹了口气,萧瑾兴语气缓和道:“嗯,朕还是相信信王的忠心和能力的,朕也知此事不易,但徐徐图之已经太久,朕希望尽快看到结果。”
“微臣明白,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萧离尘退下后,在一旁伺候的内宫总管全武德上前,为萧瑾兴添了些新茶:“陛下,老奴瞧着这信王办差是越发妥贴了,如此下去,陛下以后定可以高枕无忧了。”
萧瑾兴闻言顿了一会儿,“这几年他是替朕解决了不少麻烦,的确称得上是懂事听话,就是……武德,你看他跟朕是一条心吗?”
全武德微怔住,疑惑地问:“陛下不信信王?”
“毕竟他出生在信都侯府,当年侯府……他也是亲历过了。你是没看到,当初他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看朕的那个眼神,朕至今都记忆犹新。没成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反倒是越发地顺从朕了,行事也对朕的胃口,朕倒希望是朕多心了。”
“陛下多虑了,俗话说血浓于水,虽没能公开,但信王到底也是陛下的骨血,加上他这么些年在外定然吃了不少苦头,陛下肯召回他,还委以重用,才有了他今日的风光。老奴想信王虽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感念陛下的。”
萧瑾兴点了点头,“是啊,从前是朕亏欠他太多,只要他是真心对朕的,朕会寻合适的时机,恢复其皇子身份的。”
全武德嘴上虽在劝慰,心里却辗转起来,他想起了萧离尘的种种,心有余悸。当年信都侯府获罪,满门被屠,那孩子可都是亲眼目睹过的,后来又……如今看他对陛下恭顺有加,难道他心中真就没一点点怨恨吗?
他看过萧离尘杀人时的模样,视人命如草芥算什么,他萧离尘杀人更胜一筹,他仿佛跟他手中的长刀融为了一体,眼前是活人还是草芥他根本不在乎。饶是他这样,也算是跟着陛下一路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看着都心惊不已,再加上他统领的血卫营暗中查出来,三年前皇上交代他办的事与他呈报的可是有些出入的。
全武德一直没有告诉萧瑾兴这一点,一方面是萧离尘的确给出了陛下想要的结果,过程细节的出入无伤大雅,另一方面便是他做事向来都懂得留有余地,眼看萧离尘的狠辣和心机深沉,比之陛下,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