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沧江江州段,风缓水平,正是冬日看雾霜的好地方。
霍嘉丰好兴致,早几日便定下了一艘游船,今日呼朋引伴,煮茶饮酒来看好景致。
“今日怎么不见嘉丰的那位表妹?”一同窗问道。
不待霍嘉丰作答,就有另一同窗笑道:“你没瞧今日船上都是咱们男子,李姑娘怕是不好意思前来了。”
“也是,”先前问话的人也笑了,“嘉丰怎么连个唱曲儿的姑娘也没请?就叫咱们这么干剌剌地坐着?”
“他敢请?回去霍夫人和李姑娘怕是要给他的腿打折咯。”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霍嘉丰也忍不住笑了。
“你们还敢编排我?难道你们在家是不怕老娘不怕媳妇儿的?”他指了那一群没心没肺的人道。
一同窗心领神会:“哟,这么说来,你还当真要娶你那位表妹了?”
霍嘉丰自知说错了话,赶紧辩驳道:“怎么可能?你可别瞎说。”
那人惊奇道:“你不娶?那你给我做个媒,我娶。”
“去去去!”霍嘉丰冲那人摆了手,“你少异想天开了。”
边上人也跟着笑话:“就是,也不看看你那样儿,人家李姑娘能看上你?”
又有人来拍了霍嘉丰的肩:“玩笑归玩笑,兄弟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官媒都往你家去了几回了,可怎么每次都不了了之呢?”
这话却是问住霍嘉丰了,他愁眉苦脸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琢磨了半晌,终于有人出声问道:“是不是你哪里不行?叫那些姑娘小姐们知道了,都嫌弃你?”
霍嘉丰面红耳赤:“胡说什么呢你?我哪儿不行了啊?”
见他急了,众人不敢再说过分的话,纷纷转来安慰他。恰好这时江面又传来一阵歌声,引得大家侧耳倾听。
“是万春楼的媚儿姑娘。”有人当场便听了出来。
果然朦胧雾中渐渐驶出来另一艘游船,歌声便是从那边传出来的,众人纷纷趴去了船舷上,争相呼喊媚儿姑娘。
趁着这空档,霍嘉丰抽身进去了船舱里,他方才可真有被气到,这时候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待上一会儿。
然而船舱里并不止他一人。一个浑身湿透的妙龄女子,不知何时进来的船舱里,此刻正与他大眼瞪小眼。
“你,你是谁?”他抬起手,哆哆嗦嗦指着面前的人,结结巴巴问道。
妙龄女子的嘴唇冻得发白,她几次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浑身抖得厉害。
霍嘉丰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他迅速脱下了自己的外袍,七手八脚给妙龄女子披上。顿了顿,他又移过炭盆来,让她先烤着。紧接着他转了两圈,终于发现桌上的茶壶,赶紧倒了杯茶出来,又以手试了茶杯温度,还好,还是热的。
“快喝一口暖暖身子。”他将茶杯递给妙龄女子。
妙龄女子接过茶杯,颤抖着饮尽。
“还要吗?”霍嘉丰拎了茶壶,关切问道。
妙龄女子摇了摇头,似乎是缓过来了,她终于开口:“有酒吗?”
“酒?”霍嘉丰一愣,继而就点头,“有,有。”他说着放下茶壶就要出船舱去,可没走出两步就又回来了。
“那个,”他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姑娘,我的外衣还在你身上,我这样出去……”
是了,他若是就这样出去,不仅要被江风吹冻着,还免不了要被同伴七嘴八舌问上一回。就她方才听的那半耳朵,这小子绝不是个会撒谎的人。
这样想着,妙龄女子薛霏霏拿下他的外衣来,起身递给了他。
眼看着他重新穿上了外衣,却不急着出去,反而往里间走了几步。还没等薛霏霏反应过来,一床细软毛毯就将她从头到脚给裹住了。
“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冷了。”霍嘉丰笑道。
薛霏霏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大概是被她瞧着觉得不好意思了,这小子立马就移开了视线,又搓了搓手,抬脚就往船舱外去。
“我去拿酒。”他逃也似的出去了。
真是傻得冒气。薛霏霏想。若不是自己虎落平阳,怕是这辈子都不会遇见这般傻气的人了。
忆起前几日的遭遇,薛霏霏只觉得左臂上的伤口更疼了。
才想要看看自己的伤势如何,薛霏霏就听见渐近的脚步声,她赶紧重新裹好毛毯,靠近炭盆坐好。
进来的还是那个傻小子,他一手执壶,一手拿了酒杯,看起来还有点兴奋:“常山他们都去隔壁船上听小曲儿了,原来另一艘船上也是我们的同窗,大家刚好碰上了。”
薛霏霏却只盯了那壶酒。
霍嘉丰这才想了起来,他赶紧倒酒,嘴里还不忘念叨着:“是了是了,喝点酒暖暖身子。”
薛霏霏有点想要笑,方才他明明说喝茶暖身子的,现在又是酒,敢情在他那里,喝啥都暖身子?
霍嘉丰却想不到她此刻的腹诽,他倒了大半杯酒,然后规规矩矩递到了她面前。
薛霏霏接过,如方才饮茶那般,仰头一口饮尽。
霍嘉丰看得目瞪口呆。这酒烈得很,便是同窗中最能饮酒的常山,这一杯也要分作三口饮。可到了这位姑娘这儿……他默默将那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你慢点儿喝”给咽了回去。
烈酒下肚,薛霏霏总算觉得好受了些。身上好受了,她的心思也就活络了开。她看了眼对面坐着的傻气男子,觉得自己有必要扮演好一个“落难弱女子”的形象,想起他刚才进来时说的话,便问道:“你的朋友们都去听小曲儿了,你怎么不去?”
妙龄女子主动问起他,这让霍嘉丰受宠若惊。他赶紧摆了摆手说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跟他们说刚才吹了点冷风,头有些晕,要进来躺一躺,他们也就信了,说是等下再回来找我。”他嘻嘻笑着。
薛霏霏打量了他,原来他也是会撒谎的嘛。
“不过他们说的‘等下’,肯定没有那么快了。所以姑娘你不必担心,尽可在这里把衣裳烤干。”霍嘉丰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薛霏霏看了他,他的视线却不敢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十分不自在地左看右看,就是避开了她。
薛霏霏心中好笑,故意问他:“公子你也不问问我的来历,就这样帮我,也不怕我会连累了你?”
霍嘉丰握紧了双手:“姑娘这般,定是遭了什么祸事。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要我看一个弱女子孤立无援,我却是做不到的。我娘若是知道我见死不救,回去定要打断我的腿。”
这是薛霏霏第二次听到他娘要打断他的腿了,若是平常,她肯定不关心这些,可今日她的角色不一样,因此不得不称赞上一句:“令堂将公子教得很好。”
霍嘉丰咧嘴笑了:“我娘是个大夫,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原来是这样。薛霏霏算是有些明白了。那些杏林中人,对人只分生死,不分善恶,到了跟前,能救都要救的。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悦耳歌声,想必是另一艘船上开唱了。
霍嘉丰一听就笑了:“这可是万春楼媚儿姑娘的拿手好曲啊。”
“万春楼?”薛霏霏眉头微皱。
“万春楼是我们江州最有名的青楼了,而媚儿姑娘则是……”霍嘉丰兴冲冲给她介绍着,但见她的眉头越发拧起,他心中一动,擅自揣摩开了。
“姑娘听到万春楼,神色很是不好,莫非……”他的一张脸都快要皱到一起了,“莫非姑娘是被卖去了万春楼,又千方百计逃了出来的?”
这哪儿跟哪儿啊?薛霏霏心道,这人未免也太会脑补了吧,竟把她想成是那些束手无策的姑娘家。
可她没有立马就否决,霍嘉丰先入为主,就当她是默认了。
“怪不得呢,我说姑娘生得这般好,不似一般人家的女儿,定是被拐子给带走的。”他觉得自己可真是聪明,这推理真是天衣无缝,“姑娘你放心,既到了我这里,我一定会护姑娘周全。”他突然保证道。
薛霏霏都不用看他,光听脚步声就知道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拿笔写诗作画尚可,长这么大恐怕连菜刀都没碰过,更别提杀人了。现在口出狂言会护她周全,等真到了那一刻,怕是哭都来不及吧。
她心里这么瞧不起人,可面上还装作一副柔弱样:“他们好多人都在找我,我怕公子你一个人挡不住。”
妙龄女子示弱,更是激起了霍嘉丰心中的男子气概来。
“你放心,”他拍了胸脯,“等常山他们回来了,我们人就多了。这青天白日的,我就不信了,他们难道敢明着上船来抢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或许对追捕她的那群人来说,还真没有王法呢。薛霏霏想。
霍嘉丰突然站了起来。薛霏霏抬头看了他,他有些窘迫:“我在这里,姑娘你不好烤干衣裳吧?我先出去,你把衣服脱了烤一烤吧。”
他说着又走去一边,翻出一件靛蓝斗篷来:“这是我的,干净的,还没上身,姑娘你暂且披下吧。”
薛霏霏目送他走去门边,心里感慨着,这人虽傻气,心地却是好的。若是今日不幸死在了这里,还是有些可惜的。
她这般想着,捏着酒杯的手一送,只见那只白瓷酒杯顿时飞向了一侧的窗户。紧接着只听咚的一声,是有人掉下江去了。
“姑,姑娘,快跑啊!”本来该出去甲板上的霍嘉丰,这时候又退了回来。他面前横了一把刀,刀面光可鉴人,映出他惨白的一张脸。
嘁,真是麻烦。薛霏霏操起那只酒壶,就向拿刀胁迫霍嘉丰的人砸了过去。
那人应声而倒。
霍嘉丰压根都没看清那只酒壶,他听见酒壶掉地板上的声音,往常是不会碎的,可今日却被摔了个粉身碎骨。此刻他只一个感受:“姑娘你砸得可真准!”
薛霏霏翻了个白眼。那酒壶可是被她注入了内力的,否则怎能轻易击倒一个大汉?也就霍嘉丰这傻子看不出来吧。
只是她这白眼来不及多翻一会儿,就又有蒙面人从另一侧窗户外攻了进来。
桌上只剩了那只茶壶,薛霏霏也不手软,能砸一个是一个。
“小心!”霍嘉丰突然大喊一声。
其实不用他喊,薛霏霏也感受到了背后一股力道。她本想借砸倒这个人的力道旋身躲闪,可谁知霍嘉丰那个傻子不知何时冲了过来,一张手就把她护在了自己面前。
“你!”薛霏霏眼睁睁看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然后就跟块布似的软了下去。
她一把捞住了他,手碰到他的后背,有温热的血液渗了出来。
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傻瓜!薛霏霏一面气,一面伸手截住了那个蒙面人的第二刀。她手腕一转,那把刀就跟长了眼睛似的,自己就往蒙面人脖子上抹了过去。
“薛大人。”门口传来低沉的一声。
薛霏霏扫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活着呢。”
那人面上笼着一层沉沉死气,他面色阴郁:“你若束手就擒,蔡某定不为难你,王爷……”
薛霏霏却懒得与他废话:“闭嘴吧你!”
蔡锐只觉得一样事物直冲自己面门而来,他下意识躲开,只听嗡的一阵响,他看了过去,是一只茶壶盖被钉在了门框里。
“不好!”他再看向船舱内时,那里已经不见了薛霏霏,只剩一扇破窗户,被江风吹得吱呀吱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