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中秋
“昔年八月十五夜, 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 湓浦沙头水馆前。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
吟诵这首白居易的《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时,曾芸芸正在鉴湖畔的新村过中秋。
新村的第一批房舍都已经建好, 正巧选择中秋节这一天入住。
中秋是团圆的节日, 肖平和曾芸芸在文峰村与大伯、二伯家相处得并不好, 受到了林大海的邀请之后, 干脆到新村和大家一起过节。
早在中秋前几天,新村的妇人做好了米果和月饼。看到曾芸芸和肖平到来,她们尤为热情,把准备的各种好吃的都端了上来。
新村的居民都认为,他们能过上好日子, 多亏了曾芸芸和肖平。他们便通过最朴素的方式表达对曾芸芸和肖平的感激。
因为曾芸芸的亲和力, 白日里, 附近的学童也都聚拢到了新村。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午饭。
吃完晚饭, 曾夫子现身湖畔,和附近的村民一起烧塔。曾芸芸也参与其中。
中秋烧塔,这是吉安府传承已久的风俗。虽然之前的那个曾芸芸记忆中有类似的片段, 但是亲自参与, 她还是第一次。
鉴湖边上, 两个塔早已静静伫立于明月的清辉之下。
曾芸芸眼前的这个塔, 宽三尺, 高七尺, 是附近村里的顽童四处搜捡砖块瓦片搭成的。
白日里,他们现在鉴湖边上寻一处平地,然后以土砖垒塔。先打一个有两个灶口的六边形基座,一个灶口用于投放燃料,另一个用于掏出木炭和木灰。然后再用瓦片一层层破缝叠压,慢慢收腰,形似宝塔,塔顶留出空口,供吐火舌。
此时,鉴湖边上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聚集在这里,每户都带来一捆稻草、竹片、秕谷等。
月上中天,四个青年舞起黄龙旗,六个学童撑着宫灯,村民们摆上柚子、月饼,点燃香烛,鸣放鞭炮拜月。祭完塔神后,三声锣鼓响起,曾夫子作为主烧人将酸酒放入塔内。酸酒等燃料被点燃后,烧塔开始。
火焰蹿升,在夜色中尤为醒目,整座宝塔吐出火舌,远远望去,将半边鉴湖水都染红了。曾夫子又浇上菜油,火势更旺,香味四处飘散。
于是,村民们耍起了龙灯,唱起了山歌。
肖平也随之一起唱,曾芸芸则笑着听:“烧塔烧塔红之红,养出崽来大似龙。烧塔烧塔发之发,家家供猪三百八。作田郎,有米吃;读书郎,做官家。”
新村的居民来自福建泉州府晋江县,那里同样有烧塔的传统,被称为“烧塔仔”。新村的孩童,同样以碎砖和瓦片,叠造了一座七层“塔仔”。此时,林大海将柴草、树枝、树叶、锯末、谷壳等点燃,砖塔通红。新村的居民争相将盐、茶叶、大米、松香粉、白酒、香醋等洒到塔间,发出“哗哗叭叭”响声,震彻夜空。
肖平告诉曾芸芸:“各地烧塔,风俗相近,但是来源却不同。有些地方说元朝甲长暴虐,人们于八月十五烧塔为信,一起行动,推翻了甲长。不过在吉安府,则多说烧塔是为了纪念文丞相。当年,文丞相在吉州、兴国等一带领兵抗元,为助抗元士兵中秋夜渡河,当地村民在渡口砌起砖瓦塔,用稻草点燃为其照明。从此,中秋烧塔便流传下来了。”
曾芸芸和肖平并肩闲聊着,沿着湖畔渐渐远离了村民。不过塔火熊熊,依然能照到这里。
曾芸芸抬眼看去,圆圆的月亮投影到湖中。凉风袭来,波光盈动,不改清辉。
曾芸芸注视着月亮良久,道:“平哥哥,你看这月亮多么奇特,曾让李白写下‘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稚气之语,让苏轼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让天下游子牵动了‘望月怀人,见云思友’的愁思。中秋月明人尽望,而在平时,它孤零零挂着,多少人都忘记看它一眼,更吝啬于一句赞叹。”
肖平抬起头,看着明月浩浩地把万里清辉泼向大地,悄无声息却又气势磅礴。此时,夜空洁净而深邃,闪着绸缎般柔滑的光,更衬托的明月的高贵。七八个星散落天外,像一盏盏如豆的灯火,闪着柔和的光泽。
肖平看着曾芸芸,用手触碰了一下她的发丝,然后问:“芸芸,你还记得父亲当年带我们赏月的情景吗?”
曾芸芸点点头。在记忆中,肖山带着肖平和曾芸芸赏月,是她始终无法忘怀的场景。
肖山在的时候,程念自然没去程家集。一家四口人聚在院子里,风清月白,光华满宇。
程念的手艺不错,每每到节日,她一番忙碌之后,院落里都会充满饭菜的香味。四口人聚在一起,笑声朗朗。
吃完晚饭,往往是肖山给肖平和曾芸芸讲故事的时候。彼时,天地间万里澄澈,流光遍野,肖山从千年的历史中随手拈来,便是妙趣横生的一段传奇,让肖平和曾芸芸都忍不住沉浸其中。这时候,大伯家的肖近和二伯家的肖生往往也会跑到这边来玩耍,一是为了程念做的吃食,二是为了肖山讲的故事。
在曾芸芸和肖山的记忆里,那时候,这个世界仿佛就没有饥苦,没有了贫穷,没有了烦恼,有的只是对未来的期盼和憧憬。
每逢佳节倍思亲。皓月当空之时,抬头望天,记忆的闸门会不由自主被打开。曾芸芸想到的,又何止于肖山和程念呢?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刚过端午节,到如今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却经历了很多。
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常常会触及到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可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她会与肖平交流,其余的都被她一点点安置在内心的最深处。
看到曾芸芸的眉弯轻蹙,肖平以为曾芸芸是想念家人了,忍不住道:“芸芸,不如我陪你去家中看看?”
曾芸芸摇摇头。除了文峰村,她暂时找不到一个算得上是家的地方。曾家吗?那里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纵然在另外一个世界,曾经有一间小屋独属于她,也只是被她称为宿舍罢了。
正说话间,解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肖平,夫子叫你过去。对了,老大,你也一并去吧。”说完,解鉴又跑了回去。
看到肖平和曾芸芸过来了,曾夫子一边往社学走,一边道:“肖平,听说你在府城和别人打赌了?和你打赌的是白鹿洞书院的学生?”
这件事,阿丰自然不会去张扬。肖平猜不出曾夫子是从哪里知道的。
曾夫子道:“和你打赌的人,早已在府城的交流生中宣扬了一番,所以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你觉得你有必胜的把握?”
肖平道:“先生,我并非好赌,实在是社学被其所辱,不得不如此。”
曾夫子道:“《大明律》规定,‘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其开张赌场之人,同罪’。不过只要不涉及到大额财物,倒也没有太大妨碍。这是你的自由,后果也由你自己来承担,我并不想干涉。毕竟,打赌和上沙场对阵一样,都会有输有赢,输了就要付出代价。为了不惨痛,你就要想办法赢。我想知道的是,你对白鹿洞书院的学生了解多少,便贸然答应他那种条件?”
肖平已经清楚曾夫子是为他考虑,便恭恭敬敬地道:“先生,是我鲁莽了。”
曾夫子道:“他的条件看似公平,但实际上对你却不利。他既然激将你,你为何不反过来激将他,让他降低条件,或者干脆由你提出条件?我这么说并非是要指责你。你马上就要去府城了。白鹭洲书院不是小小的鉴湖社学,那里面形形色色的学生都有。你和解鉴作为交流生过去,我最不放心的反倒是你。因为解鉴年幼,大家不便针对他,便只能针对你。这些年,书院和社学虽然层次不同,但不是没有矛盾。纵然康解元不会难为你,但未必别人不会。这里面,甚至还牵扯到很多人的利益。若是把盘根错节的关系理一下,京城里的大人物都会牵扯到。”
听到这里,曾芸芸不由佩服曾夫子敏锐的洞察力。他身居乡野社学,却能洞烛朝廷的局势。历史上,张居正在担任首辅不久,就以霹雳手段,查封了大量的书院。原因之一,就在于书院之中思想过于活泛。
大明一朝,若是说被朝廷忌惮的思想有很多,但王阳明的心学无疑是首当其冲的,因为它的影响太大。王阳明曾在吉安为官并讲学,这里是心学形成、发展和大肆传播的地方之一。所以,吉安府的各大书院,可能早已经纳入到朝廷的视野当中。曾夫子警示肖平,并非无的放矢。
曾夫子看到肖平和曾芸芸对他的话都听得仔细,稍稍放心,继续道:“你要记住,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利益都会裹挟他们的言行。你到了白鹭洲书院,一切还以上进为要!”
不知不觉,三人就来到社学的院落中。曾夫子看看天色,道:“天不早了,你们回文峰村吧。路上小心。”
曾芸芸和肖平点头答应。这时,正巧阿丰举着火把迎了过来。
月光之下,火把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三个少年在圆月和火把的映照下,向文峰村走去,一点点融入到轻柔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