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他和她之外的世界
第二天的行程比较紧,几个人走马观花似的去中山陵和燕雀湖看了一圈,之后又吃了名声在外的南京大牌档,饭后逛了一圈秦淮河岸,时间就已经到了傍晚。趁着夕阳还未完全落下,他们去酒店取了行李直奔了车站。
在车站的检票口,余素君拉着余念的手依依不舍地说着一些分别时的家常话,林深则站在一边暗暗地瞧着余念,想起关沐秋前一晚说的话——这么看着,余念和余素君是像的,都有着玻璃般的深邃大眼,但是余素君的皮肉薄而锋利,余念的圆鼻圆嘴和圆脸则让她多了几分观之可亲的柔和娇憨。
林深微微低下头笑了——他更加确信,就算是再过了几十年,她也依然会是鲜妍明亮的小太阳,散发着源源不绝的温热却不刺眼的光。
在林深兀自发呆的时候,闻澜背着包悄悄地靠近了。“林深,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嗯?你说。”林深抬起头,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去面对闻澜细长的眉眼,心里有些摸不着头脑。
闻澜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余素君和余念,声音极低,但却清晰地传进了林深的耳朵里,“你觉得余念怎么样?”
林深在昏黄的灯光下直视着闻澜的眼睛,说:“余念很好。”
闻澜点点头,说:“是,余念很好,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我这人比较直接,喜欢有话直说,如果你能照顾好她我很高兴,但是我也希望你能够尊重她,如果她未来并不想留在蛋糕房里,请你也别用任何办法绑住她。”
林深微微张开了嘴唇呆呆地望着闻澜,一时间忘了接话。
闻澜笑了笑,仿佛是为了软化此刻略显僵硬的气氛,“对不起,我说的这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会先从她的立场来考虑,完全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我没有不高兴,相反,有你这么为她想的朋友,我很开心。”林深眉头舒展开了,对着闻澜一笑,“我会记住你的话,你放心。”
闻澜点点头,背着包走向了余念那边。她们拉着手依依话别了好一会儿,直到快发车了,余素君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检票口去。送走了余素君,闻澜也告别了余念,坐进了开往机场的出租车。
夜幕四合,余念站在马路边看着检票口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笑着问:“你刚才和闻澜聊什么呢?”
林深望着余念那在昏暗灯光下闪亮亮的眼睛答道:“就闲聊,也没什么。”
余念不再追问,而是有些遗憾地叹气,“我们这次还是太匆忙了,好多地方没机会带你去,南京这么大,我们逛的只是一小部分。”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店里也走不开。”余念心里想着刚才余素君对她说的悄悄话,有些心不在焉。
余素君没有说别的,只是让她好好考虑自己的将来,是要留在老家那个小城市耗下去还是趁着现在还年轻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余素君了解她,知道相比于做甜点她更喜欢的是摄影,而对于余素君提出的建议,她也不是不心动——去余素君那个开摄影工作室的同学那边学习工作,在新环境里谋求一个更好的未来。
在余素君问她是不是因为林深留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诚然,林深一切都挺好,但这不是她留下的理由,她只是舍不得老房子里的一草一木,舍不得离开那个充满了奶奶影子的老房子而已。至于林深,他们的人生只是偶然交汇,最终还是会奔向不同的方向。
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让自己从以前的事情里抽离出来,也许那个时候就是她要走的时候。
林深不知道余念心里已经百转千回地想了一堆事情,还以为她是因为疲惫而沉默,于是贴心地把她的相机和包都挂在了自己身上,也不强迫她开口,微微地张开手臂护住了她,为她挡住了随风飘来的飞絮。
列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依旧带着寒意的风让余念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林深依旧拉着她的手臂,仿佛是一刻也不敢松开,“我找个地方先带你吃点东西吧,傍晚之后你连一口水都没喝,累坏了吧?”
余念望着身前林深清瘦挺拔的背影笑了,说:“我不累,你别瞎操心了,咱们已经回来了,我丢不了,你可以松手了。”
林深停住了脚步,仿佛如梦初醒般地松开了手,脸颊火辣辣的几乎要烧起来。
黑暗的夜空下,余念并没有察觉林深此刻的脸红,她的目光越过了林深的肩膀,望住了后面一家小小的餐馆,“我们去那儿吧,我跟闻澜去过,味道还不错。”
林深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此时已经不算早,餐厅里人不多,余念和林深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好了,随意地点了几样小菜之后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林深坐定了,心里却越发清晰地想起了闻澜临别之前的一席话——她说的都是为余念考虑,无可指摘,而他也确实不舍得余念离开。可是,要如何告诉余念自己心里这一团乱麻似的想法,他自己也不确定,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依恋余念的善意还是真的喜欢上了她。
他一边毫无头绪地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望向了窗外遥遥矗立的路灯,这个时候,一道高挑纤细的白色的身影突然走到了他们身边,带来了一丝馥郁的令人有些晕眩的香气。
“哎呀,还真是你们呀!”谷雪毫不见外地坐在了余念身边,艳丽的脸上带着笑容,“我在那个角落里看着眼熟,还怕自己是看错了呢!怎么?这么晚还在散步呢?”
余念在林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露出了笑容,答道:“是呀,刚从南京回来,吃点东西就准备回家去了。”
“这样啊,真不巧,我也要去一趟南京,过两天学校有个活动,我就想着提前两天过去,好好玩一玩。”谷雪有些失望地蹙起了弯眉,“要是能跟你们碰上就好了,一个人多少有点无聊。”
听到这里,沉默着坐在一边的林深在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余念也颇为遗憾地惋惜道:“对啊,要是能碰到一块儿就好了,可是我们已经玩了两天了,店里也不能一直不管,还是要先回去。”
谷雪的眼睛转过去打量了林深半晌,调侃道:“我觉得每次撞见你们俩都跟约会似的,这是巧合呢还是巧合呢?”
余念笑了起来,连忙否认:“这还真不是,是我姑姑要过来,我和林深才陪着一起的。”
“哦,原来是见长辈啊”谷雪颇有深意地来回地扫视着他俩,捂着嘴一笑,余念笑着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别瞎说。
一边的林深低着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傻笑,他默默地喝着杯子里的咖啡,谷雪身上浓郁的香水味道熏得他头晕脑胀,他抬起眼皮盯住了余念放在桌面上的纤细手指,一时间出了神。
两个女孩子倒是没怎么在意他,快快乐乐地闲聊了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之后谷雪便跟他们道了别,转身走出了餐厅。
站在斑马线前等绿灯的时候,谷雪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临窗而坐的余念林深。
林深穿着一身黑衣,短发有些凌乱,一看就是没有经过精心修饰的样子,但也正是这天然去雕饰让他笔挺的鼻梁和漆黑深邃的眉目一下子就能击中人心。他专注地看着对面的余念,嘴唇偶尔张合着回应她,仿佛眼前只剩下她值得他关注。
余念用手撑住了下巴,时而安静倾听,时而露出笑容——她的长卷发披散着,漆黑的如同玻璃珠一般的大眼睛微微凹陷在弯弯的长眉之下,像个在画里才会出现的精致美丽的洋娃娃。
谷雪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在她第一次见到林深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他的瘸腿,她只是个单纯的爱美之人,见他好看便忍不住逗弄他。但是这个林深木头一样,每次见了她不是避而远之就是语言匮乏,每次都让她无可奈何。
但是就在此刻,眼前的这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一种奇怪又隐秘的氛围,只要他们对坐在一起,任何人都是多余的,哪怕只是出现在他们之间都会破坏掉这种欲语还休,温柔缠绵。
她之前明里暗里的观察过林深很久,发现他不仅仅是对着自己木讷如雕塑,对着其他人也一样,但只有对着余念他才是鲜活灵动的,有时甚至还会用含羞带怯的眼神暗暗地望着余念出神。
她皱着眉想了半天,一颗心越发清明——事情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从南京回来之后,竹木深的日子照常过了下去。
唯一的变化是,余念心里暗暗记下了余素君的嘱咐,明里暗里地开始带着焦娇做一些简单的甜品,焦娇好奇心重人也聪明,她没费多少力气焦娇就已经学会了不少。
林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免疑惑,闲来问了几句,余念搪塞说万一自己有事情请假什么的焦娇就能顶替她一两天,好在林深对她足够信任,她给了一个立得住的理由,他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天井里那株葡萄藤上的塑料膜早已经揭开,葡萄架上也长出了一簇簇的新芽,林深细心地收拾好了冬天冻死的藤蔓,在葡萄架下摆好了干净的桌椅。他笑着对余念说,夏天葡萄藤茂密茂密得如同一把天然的遮阳伞,阳光透不进来,雨水也淋不湿地面,就算是大夏天在下面看书画画也不会觉得闷热烦躁。
余念听了这一番话,并不作答,心里感叹着自己也许等不到葡萄藤爬满的那一天就要离开,可是她没想到的是,那一天还没到来,另一个让她意想不到人先来了。
这天中午,林深出去送油画还没有回来,余念刚做完当天的甜点,正站在二楼的露台喝林深给她泡的红枣茶,一边喝一边看他刚完工的一幅油画——她认得,这幅画的内容是那天他们在八字桥看过的夕阳,悬挂在天际的红日将落未落,在小河的河面上铺满了金色的余晖,两岸的民居高矮错落,缕缕炊烟和窄小的河道一起裹挟着乌篷船悠悠地飘向了远方。
余念静静地望着那副画出了神。
这个时候,焦娇急匆匆地走上楼来,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小余姐姐,有人找你。”
余念转过身去,有些疑惑地问:“有人找我?谁?”
“不知道,”焦娇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我没见过,是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大概四十多岁,长得跟你很像,是不是你家亲戚?”
余念心里一沉,略微思索了片刻,心里大概有了个答案——虽然她自己也不大相信。片刻的安静之后,她靠近了焦娇,低声问:“你没跟他说我在吧?”
焦娇摇头说:“没说,我就说我进来看看你在不在。”
余念深吸一口气,叮嘱道:“好,那你去跟他说我最近休假,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打发走就行。”
焦娇点点头,转身走下楼去,余念站在露台的暗处悄悄往下瞧——焦娇下去不消片刻,天井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身高适中,身形清瘦,一头微微见了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光凭这个背影她也能认出他是谁。
他在天井里呆立着,仿佛不死心一般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一楼的大堂,那双微微凹陷的眼睛里大的出奇的黑眼珠里闪过了难以掩饰的失望。片刻之后,他步履沉重地走出了竹木深的大门。
余念的猜想一瞬间得到了证实——是他没错了,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和她还有余素君都极为相似的脸,除了她的父亲余墨怀还有谁?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登门来找她,但是出于本能的,她微微后退了一步,躲进了露台的更深处,不愿再去看他。
余念跟余墨怀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余念六岁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了,那时候的她已经有了清晰的记忆,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去世后不到两年的时间,余墨怀就遇到了他现在的妻子,狂热地陷入了所谓的爱情,并且不顾奶奶的反对大张旗鼓地办了喜事。
那场婚礼,奶奶和姑姑都没有出席——母亲和姑姑是校友,也是多年的好姐妹,成了姑嫂以后感情也一直非常好,想必姑姑看到自己的哥哥在嫂子尸骨未寒时就迫不及待地再婚,确实是寒了心,后来便再也没跟他亲近起来。
余墨怀并没有带着余念搬离奶奶住的老房子,理由是他想要跟妻子过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暂时不想要孩子,所以,他不方便把跟新婚妻子毫无血缘的余念带在身边——这一切都是余念贴在奶奶卧室的门缝偷听来的。
从那以后,余墨怀仿佛脱缰的野马跑了个无影无踪,只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出现一下,仿佛是为了提醒余念:你不是个孤儿。
再后来,余墨怀终于有了一个小儿子,算起来,那个突然多出来的小弟弟现在应该也有十岁出头了。在他最年幼的那几年,也曾去过奶奶的老房子,不谙世事地追在她身后叫姐姐。奶奶为了顾及余念的感受,对他总是不苟言笑的,极少亲近。
余念还记得,这些年父亲对她话最多的一次是几年前的一个除夕,他让她去外面陪弟弟放烟花,她心不在焉不情不愿地去了,但是一个没看住,弟弟差点被小区里没有牵狗绳的宠物狗咬伤。在一片混乱中,继母给了她一个火辣辣的耳光,她咬着牙看向了一边的余墨怀,发现他只顾着不断安抚被惊吓了的儿子,对挨了耳光的女儿看都没有看一眼。
也就是那一次以后,余墨怀出现的时候更少了,少到余念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一个父亲——她甚至已经不记得余墨怀曾对她笑过。
可是,他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
余念坐立不安地在二楼不停踱步,一直熬到了林深回来。
林深心思细,余念为了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强打精神拉着焦娇装出了个忙忙碌碌的样子,做出了一盘子曲奇饼,说是陪着焦娇练手。焦娇得了她的嘱咐,对于余墨泽来过的事情闭口不言,也乖乖地配合着她演戏。
好不容易熬到了该下班的时间,余墨怀也没有再来找,余念稍稍的安了心,跟林深一起肩并肩沿着熟悉的道路往回走。
余念自以为林深无知无觉,一路上只顾着埋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异常地沉默。林深凭着对余念的了解,自然是察觉到了她的反常,他悄悄地看了她半晌才问:“你今天不大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余念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避开了林深的问题,“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有点累。”
林深听了,心里更肯定余念是在瞒着他,“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说,你要知道,我”他停顿片刻,继续说,“不管什么事情,我一定会帮你。”
余念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她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余墨怀会贸贸然的来找自己,所以她也无从说起。
“你放心,有什么事情,我一定让你第一个知道。”
林深闭了嘴,他不是真的放了心,而是不想勉强她——她一双大眼睛闪烁不定,脸色也晦暗了许多,看上去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但是她既然不想说,他也不能勉强她,便没有再继续追问。
余念沉默着继续走,一直走到河水被突如其来的风吹皱了,而她的周身也有了凉意,她才如梦初醒般地看了一眼林深,有些惊讶,“哎呀,我们怎么走过头了?”
林深带着无奈的笑意看着余念,“你一直呆呆地走,我还以为你是在梦游,也不敢叫醒你,只好陪着你走了。”
余念啼笑皆非,“我又没睡着,怎么会梦游呢?”
她停下了脚步,颇为懊恼地转了身,“起风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去吧,天都快黑了。”
“好。”
余念照旧在小广场和林深分了手,一路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楼下空无一人,余墨怀并没在楼下等她,而门锁也早就被她换了,余墨怀是万万进不去的。于是,她仿佛做贼似的悄悄打开门锁溜进了家门,迎接她的果然只有喵喵喵地叫个不停的大宝。
回到了熟悉的安全的空间里,余念心里那根弦稍稍松懈了下来,她又是倒猫粮又是浇花的让自己忙碌起来,一直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懒洋洋地瘫倒在沙发里。
大宝吃饱喝足了,见余念今晚没有下手揉搓自己,反倒像是不习惯似的开始滚到她身上卖起了乖。她心不在焉地一遍遍摩挲着大宝的后脑勺,心里乱七八糟的想起了许多的前尘旧事,想奶奶,想妈妈,也想莫名其妙出现的余墨怀。
毫无头绪地胡思乱想了一通,余念安慰自己——也许他只是路过想来看看自己,并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由着这个自欺欺人的想法在心里成形,也不再去计较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工作的地方。
坐到了十一点,余念终于觉得疲倦,逼着自己忘掉脑子里的许多想法,痛痛快快地去洗了个澡,抱着大宝上床睡了觉。
而在另一边,林深担心着她的心事,也是辗转反侧,一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