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1994年，青橙市，盛夏。
位于城南的省军区大院右侧一隅，整齐地列着一排平房。沐成军带着妻儿和十几个工人居住于此，他承包了军区大院里的房屋改造工程，小日子混得还不错。
平房隔着一条小路的距离，是一道有些浑浊的小水沟。水沟时时散发着轻淡的臭味，沐云深和弟弟沐梓皓称其为“臭水沟”。
臭水沟的另一侧，是一堵高高的红砖墙，墙上爬满了洋瓜藤，一个个洋瓜长得饱满圆润，却没有人来采摘。
太阳西下，沐成军从工地收工回家。刚骑着自行车进入巷子，就听到一声小孩的惨叫。
他赶忙扔下车跑过去看，这不，是自家闺女沐云深掉进沟里了。而自己的小儿子，刚满四岁的沐梓皓却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眼睛一挤一挤的像是眼泪顷刻就要流出来。
好在沟很浅，沐成军一伸手就把沐云深捞了起来。他瞪眼训斥道：“你俩一天到晚的干啥呢？”
沐梓皓站着一动不动，眼珠滴溜溜地转。沐云深转身溜进屋里，拿了一个铁衣架递给沐成军,笑嘻嘻地说：“爸，你打我呀！我不怕疼！”
沐成军气的牙痒痒，接过衣架刚扬起手，苏南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天啦！丫头你咋浑身湿哒哒臭烘烘的，快过来，洗澡去！洗完澡吃饭！”
苏南芳把手头的锅铲丢给沐成军，将沐云深拎进了自家的简易澡房。
当时把这间屋子用做澡房是有原因的。说来也巧，这屋的后头，正好是一间公共澡堂，沐成军一合计，去找了澡堂老板商量，每个月定期给付点热水钱，就顺理成章将水管接了过去。
所以，只要澡堂营业，总有源源不断的热水可以用。
澡房里放着红色的塑料大澡盆，苏南芳拧开水龙头，热气腾腾的水呼啦啦从水管流进澡盆里，她用手试着水温，叫道：“云深，快脱衣服，洗澡啦！”
沐云深一边脱衣服，一边叫着“好臭”，脱完以后扑通一声跳进了大红澡盆里。
苏南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溅了一身水，她有些生气地喊道：“你这丫头！咋这么皮呢？有没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沐云深将头从水里探出来，“妈，我学闷水呢！厉害吧！”
苏南芳无语，“你几岁了？”
“六岁呀！”
“你还知道你六岁呀，我看你最多三岁。”
晚饭后，沐成军和苏南芳合计着不能再放任自家闺女这样胡闹下去了，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送她去上学，让老师来管。上小学年纪还小了点，那就塞进幼儿园混一年吧！
青橙市蓝天幼儿园。
“沐云深，你很爱讲话是吗？自己不睡还影响其它小朋友午休。”
寂静的午后突然溜出一串声音，严厉又疏离，沐云深被一个梳着长辫子的中年女人叫到午休室门外。
她低着头，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上身穿了件卡通短袖t恤，下身却只穿着一条三角裤，粉红色的，上面是印花草莓。
猝不及防就被姚老师给抓了出来，连裤子都没让她穿。
姚老师见她没有认错的意识，有些生气了，“走，去小班看看比你小的小朋友是怎么午睡的。”
沐云深双脚踩着一双红皮鞋，下意识地缩了缩腿，将t恤使劲往下拉了拉，她对于自己没穿裤子这件事是感到羞愧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自己的嘴巴像被胶带封住一般，一个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平日里在家那个伶牙俐齿总和爸爸顶嘴的小女孩跑哪去了。
随同姚老师来到小班的午休室门口，沐云深的脚瞬间被定住了，一步也不肯再往前挪。
沐梓皓同她一起入园，她进了大班，他进了小班。平日里她像大姐头一样带着弟弟玩，如果她光着腿进了小班，会被弟弟笑话吧！
负责小班的张老师走出来看到这一幕，早已知晓了姚老师对付小朋友的惯用伎俩，温婉的朝沐云深一笑，“快，给姚老师认个错，回去睡午觉吧，小班可没有你的位置哦！”
沐云深用上牙咬住下嘴唇，心里盘算着，去小班睡午觉铁定会被当成笑话，心下一横，语速飞快地吐出一句，“姚老师，我错了，对不起，以后不会在午休时间讲小话了。”
姚老师倔强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张老师看着没穿裤子的小女孩，于心不忍，伸手推着沐云深的肩膀往前走，“快回去睡午觉吧！”
沐云深回头深深地看了张老师一眼，心里充满感激。
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床，沐云深认真地闭紧嘴巴，乖乖地闭上眼睛，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有晶莹的水珠顺着白嫩的小脸往下滑去，悄无声息。
这是她长到六岁以来，第一次拥有“屈辱”这种感受。
两点半钟，午睡时间结束。
一直没睡着的沐云深，居然又听到姚老师叫她的名字，“沐云深小朋友表现很好，允许她第一个起床。”
她心下一颤，有些莫名其妙，呆了几秒一溜烟地从小床上爬起来，穿好了衣服裤子鞋子。
幼儿园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规矩，比如，午睡表现好不讲话的小朋友可以被批准第一个起床，讲话不好好睡觉的只能一直在床上待着，直到老师满意了才能起床。
姚老师一转身又去批评那些窸窸窣窣讲小话的小朋友了，沐云深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为什么成年人的世界如此善变，上一刻才拎着她去小班示众，这一刻又像失忆那般让她成为第一个起床的小标兵。
幼儿园大门左侧是滑梯秋千跷跷板等一系列幼儿玩耍运动器械，右侧是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夹杂其中，混成一片。
木架子上爬满了粉色紫色的喇叭花，背后是一小片狗尾巴草。
沐云深对于滑梯秋千跷跷板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她最喜欢这一木架子的喇叭花。
自由玩耍的时间，她最爱跑到这里，摘一根狗尾巴草，将一朵朵的喇叭花串上去，就这么一串的拎起来，粉粉的喇叭花排列在绒绒的草尾巴后面，迎着阳光好看极了。
所有小朋友都起床了，正玩得起劲的沐云深也被叫进了教室。
生活老师给大家发了点心和水果，姚老师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批评了一个尿床的小女孩。
沐云深没有记住小女孩的名字，但记住了她怯怯的眼神。她有些愤愤不平地想：尿床又不是她愿意的，为什么要当着所有人说出来，小孩子也有自尊心啊！
沐云深突然把嘴巴张得很大，一口吞进去一块小饼干。她一边嚼饼干，一边转动黑眼珠狠狠地瞪了姚老师一眼。但她相信，姚老师看不见她瞪了她。
放学前，小朋友们总一窝蜂地站在幼儿园门口，看着铁门外的家长。
突然，不知是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娇滴滴地喊着爸爸。
铁门外扶着自行车的年轻男人朝着粉裙子小女孩笑了笑，声音很是温柔，“宝贝别哭，再过三分钟就放学了啊！”
沐云深扭转头，咦，那粉裙子的小哭包不就是午睡尿床被姚老师批评的小女孩么。
放学时间一到，铁门一开，小朋友们纷纷迫不及待地扑进了父母的怀抱。
只有沐云深很淡定的站着不动，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回家，沐梓皓背着蓝色的小书包乖乖地站在她身旁。
人走的差不多了，沐成军才慢悠悠地将自行车停在幼儿园门口。
沐云深扯了扯沐梓皓的书包，“弟弟，爸爸来了。”
和老师打过招呼，沐成军便拎着两个孩子上了自行车，一前一后坐好，他长腿一迈，呼拉拉地骑着车往家的方向去，好似一阵风。
黑色的凤凰牌自行车摇着铃刚驶进小巷，沐云深就听见“噗通”一声响，脆生生的，不带犹豫。
沐成军刚停放好车，就听到沐云深叫了起来，“爸爸，有人掉臭水沟里了。”
沐梓皓一脸懵，想起前不久姐姐掉进沟里的情景，忽地瞪大了眼睛。
沐成军三两下从沟里捞出一个小男孩，看样子和沐云深差不多大。
沐云深看着小男孩一脸的污水，手里还抓着个洋瓜，“咯咯”笑了起来，“偷瓜贼！”
小男孩伸手拂去脸上的一些污渍，眼神飘忽，“我不是贼！”
厨房里，苏南芳正噼里啪啦地挥舞着锅铲，阵阵香味飘满小巷。小男孩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肚子“咕噜噜”地响个不停。
沐成军琢磨着估计是附近哪家的孩子溜过来玩，便招呼苏南芳过来，“你认识这孩子不？”
苏南芳摇摇头。
沐成军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接过苏南芳手里的锅铲，“我来吧，你去给这孩子洗个澡，一身臭烘烘的回家怎么着也得挨骂！”
沐云深摇晃着脑袋举手，“妈妈，我帮他洗。”
小男孩一直抓在手里的洋瓜“扑通”一声滚落在地，他被污渍覆盖的脸颊瞬间红透了。
苏南芳有些好笑地拍了拍自家女儿的头，“别瞎说，他是男孩子，你怎么能帮他洗澡。”
沐云深撇撇嘴，伸手抓抓脑袋，好像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
沐梓皓“咯咯”地笑了起来，“姐姐要帮男孩子洗澡，姐姐是个色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