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的觉悟

    迅速结束了晚饭后，我和桂香姐跪坐在对局室里的榻榻米上开始进行研讨会。

    『桂香姐现在的棋，已经和之前大大不同了，脱离了定迹，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但是，我觉得这样还是不够的。』

    脱离于机械的定迹走出自己的风格固然是好的，但是定迹之所以称之为定迹，正是在千百年来棋手们在无数棋局中总结出来的最佳处理方式。

    『那怎么办？』

    桂香姐焦急地询问道。

    『用上你的积淀。』

    『积淀……我有这种东西吗……』

    『不是有吗？就在那儿。』

    我指了指已经可以堆成一面墙的书籍，那是桂香姐数年如一日记载的笔记。

    『可是银子说那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换装人偶的日记。』

    『那是为了让你在这段时间学会独立思考所以这么说的。那些笔记也不是白记的，只要学会了独立思考，那些笔记就会变成你的武器』

    『武器？就那些笔记？』

    『桂香姐，其实你有大量的武器。其实你很强大，但是，因为你总是认为自己很弱小……因为没有自信，所以才没法下出自己想出来的棋。你是被你自己否定的啊。』

    桂香姐露出了怀疑的表情，看，这就是没有自信的表现。

    从以女流棋手为目标进行修行时起开始摘记的笔记，不知不觉中已经堆得比带脚的将棋盘都高了。

    一张一张又薄又小的笔记用纸……经过七年半的堆积，已经变得有大象的指甲那么大了。

    这些积累怎么可能是无用功啊！？

    『所以桂香姐，更加自信地去下棋吧！自信对竞技而言是最重要的啊！甚至可以说是唯一重要的因素啊！』

    我用着比平时更加激动的语气对桂香姐如是说道，桂香姐用手拖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我明白了。』

    伸手取来了堆在屋子角落的笔记，桂香姐翻开了封面。

    与令人怀念的棋谱重逢，充盈着希望的日子在桂香姐心中复苏了。

    『我的……武器……』

    『桂香姐那时的将棋如蹒跚学步的婴儿一般幼稚而又笨拙……但同时，却又洋溢着下棋的喜悦和自由的畅想。』

    『我居然下过……这样的将棋……？』

    与早已忘却的过去的自己重逢，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无比快乐，桂香姐忘我地翻着页，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飞速的流逝，但桂香姐仍旧不住地翻着页。如同迎接了再一次的黎明后，复又迎接了下一次的黎明。

    我沉默地看着桂香姐，拜托了，桂香姐，在对局方面的技巧我和银子能够教导你，但是在对局中的心理，却只有过去的你才能够帮助你。

    最终，桂香姐缓缓地收起笔记，将其视若宝贵的文件一样小心地用手擦拭积灰的封面，眼中的泪水已经从面庞滴落到膝盖上。

    『来吧！角行！我做好准备了。』

    深吸了一口气，桂香姐拍了拍自己的脸庞朝我发起挑战。

    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态度从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名为追求胜利的胜负师独有的险恶表情。

    『好！』

    如果不能成为第一，在将棋的世界里自己就没有价值了。

    所以渴望着胜利，渴望着从对手的手中夺取胜利。

    确实听到了刀从鞘中拔出的声音，桂香姐朝着我，她的弟弟拔出了传家宝刀。

    下出第一手的时候，桂香姐没有任何的犹豫。

    『我想要下相挂！』

    但是我却拒绝了桂香姐的邀请！自顾自地开出了角道！

    今后桂香姐下的将棋，仅仅打败对方是不够的。

    如果对手不接受你的邀请，选择了自己的战术，那么如何让他屈服于你的盘面呢？

    棋盘上永远只能开出一朵花。

    对手拒绝相挂的定迹少而又少，因为职业棋手会拒绝相挂的几乎是没有的，所以流传下来的定迹自然是少得可怜。

    现在相挂也在不断定迹化，依靠软件的力量。

    桂香姐大口呼吸着沉闷的空气，用力握紧的右膝被汗水浸湿。

    第二手，是7六步。

    为了下这一手，桂香姐花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

    看到桂香姐下出的这一手，我的眼前瞬间一亮。

    确实是普通的手，如果放在正式比赛里说不定会被视为浪费了大量长考时间的无用俗手。

    但对清珑桂香来说，这是迄今为止最需要勇气的手。

    那一手中包含的信息。那就是——

    『不拘泥于现有的定迹，但是同时却在将对手拉入定迹中，让对手肆意地“放马过来”。』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手与温柔大方的桂香姐完全是相反的。

    手指就像在棋盘上画出彩虹一样美丽地滑动着。

    顺着我的手势，下的是——4 二飞。

    四间飞车！这便是我提出的题目，你要如何阻止角道的四间飞车？

    学生清珑桂香，你要如何破解这样的棋路？

    桂香姐的眼中迸发出无尽的战意。

    缓缓将右手抓住棋驹，以清脆的撞击声回应着我。

    随着棋局的推进，桂香姐一边让驹组飞驰，一边思索着能够超越我的方法。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如同小爱一般，桂香姐剧烈地前后摇摆。

    『这样！』

    把本来应该用在防御上的金向前线送出的强手！

    就如同单刀赴会的英雄一样，选择了这样的步数的桂香姐的勇气瞬间展露出来。

    让自己的棋驹前赴后继地给我制造着压力，桂香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继续仔细观察着棋盘上的局面，试图把对局引导到自己预设的方向来。

    在这场对局中我必须要扮演着恶人，不断镇压桂香姐的殊死反抗。

    『命运桂香姐你要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对局依旧在我的把控之内，桂香姐的挣扎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成果。

    『我不接受！』

    尽管落入了下风，但是桂香姐依旧用倔强的目光看着我，眼中的凌厉比对局前更甚。

    纵使敌众我寡，亦当奋力前行，这便是桂香姐的答案。

    想起来吧，第一次失败的痛苦，也是少女第一次经历的青春的痛苦。用这种痛楚让你清醒过来。

    即使看到失败也不放弃继续战斗的理由。

    直到现在，还在为了成为女流棋手而不断挣扎的理由。

    『我和十年前的自己约好了！一定要成为女流棋手！』

    炽热似火！气焰万丈！

    流淌在桂香姐的竞技者的热血沸腾了，桂香姐的薄唇已经被牙齿咬出血来，双眼也因为过度使用而泛红，但是，就算是如此，拿起棋驹的手却不带有任何的犹豫，内心不带有任何的彷徨，全身心都集中于棋局上。

    “砰！”

    棋盘上发出如同爆裂的果实一般清脆而又震撼的响声。

    奇迹。

    就在眼前，奇迹发生了。

    宛如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阵容在桂香姐不断移动玉将牵扯着我方的行为下再一次稳固下来。

    一直以来在我掌控之内的对局，脱离了我操纵的轨迹。

    尽管说自己的阵容已经开始出现崩解，尽管说自己已经使用了四段级别的棋力却仍然被桂香姐逆风翻盘，但是我的脸上却止不住笑容。

    七年多来在研修会积累的经验、在之前的修行时学会的技巧，都被桂香姐尽数使用到了眼前的棋局中。

    桂香姐在五十七手已经读到了三十手以后的胜利，不是出于偶然，也并非缘于运气或者直感。

    而是研究！

    七年半的研究时间，凝聚成了如同小山一样堆积着的笔记本，其中蕴含的重量可想而知。

    用尽了浑身解数做到了这个份上，哪怕是普通的职业棋手也无法阻拦吧。

    我端正坐姿，用手遮住驹台垂下头去，用清晰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话：

    『我输了。』

    几乎从来没有在我的口中发出过的话语，此时此刻却清晰地落在了对局室中。

    『我我赢了』

    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桂香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不要怀疑自己，桂香姐，你赢的堂堂正正，我用的是大约四段的水准和你对弈的。在这一局桂香姐的表现已经可以称之为职业棋手了！』

    桂香姐破涕而笑，宽大的双臂抱紧了我。

    『谢谢你角行谢谢你』

    『这都是桂香姐自己的努力成果啊，如果说要感谢的话，就感谢记载了七年半棋谱的过去的自己吧。』

    『……对不起啊角行，给你和银子留下了那么多不愉快的回忆……我真是个不争气的前辈呢……真的，对不起……』

    眼看着泪水在桂香姐的眼眶中盈满。

    她紧咬嘴唇拼命忍耐着，但泪水还是如断线的珠子不住地向外喷涌而出。

    因为经历了风雨历练，埋藏在桂香姐内心的名为“勇气”和“力量”的种子在风雨的璀璨之下顽强的生长，在大风大雨中生根发芽屹立不倒，并在最猛烈的暴风雨中结出了丰厚的硕果。

    『桂香姐，你是胜者，胜者怎么可以哭泣呢？』

    我从桌子上抽出几张纸巾，为泣不成声的桂香姐擦拭着不断流出的眼泪。

    『接下来的时间，只用继续保持下来就好了，桂香姐，你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受到如此热烈的氛围影响，我的瞳孔也产生了湿润的珍珠。

    『命运会向勇者微笑。我是这样认为的。』

    『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弃，不断向着奖励会挑战的桂香姐，是我见过的最有勇气的人！』

    我们就这样紧紧相拥，不断舔舐着对方的伤口相互安慰着对方。

    随后进行的感想战远比我所进行过的任何一局感想战都要愉快，我指出桂香姐在这次对局中的不足，而桂香姐也不再只是盲目的记笔记，而是不停地自主思考为何这一步更优这一步不合适，甚至会对我下出来的几手产生怀疑。

    少有的，我在一名研修会成员的感想战中收获了很多，永不言弃的斗志、一往无前的赤诚、纵使被逼到绝路依旧不减的敢于反抗的勇气。

    我看了看表，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两点多，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我完全没有感到困倦。

    或许是桂香姐战斗的英姿深深吸引到了我，或许是桂香姐纵使被逼至绝境也未曾放弃的信念感动到了我的大脑使其违抗着生物钟。

    但能够和桂香姐下棋到现在，真的太好了。

    因为想要追赶上我们，想要和我们站在同一片舞台，观看着同一片风景。

    桂香姐接受了事实，陷入了绝望……但还是不懈地战斗了下去。

    这样的桂香姐，我最喜欢了！

    桂香姐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破坏了温馨的一面。

    脸上依旧有着泪痕却带着笑容的桂香姐拿起手机后，表情瞬间凝固。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也露出了同样的僵硬表情。

    研修会的例会日，桂香姐将要进行的两场晋升对局，分别要对上小爱与天衣。

    这一连串事件虽然只持续了数秒，却漫长得令人窒息。

    这就是将棋界的痛楚啊同门之间的杀戮从不缺少，对于一直以来温柔的桂香姐而言，这样的对局通知实在是残酷。

    而无论是哪一方，我都无法表示支持或者反对。

    『桂香姐』

    我担忧地看着桂香姐，但是桂香姐的脸上再度浮现了斗志。

    『就让两个小家伙看看吧！大龄剩女也是有自己的棋路的！』

    看着跃跃欲试的桂香姐，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在担忧着什么？

    为桂香姐的对局而彷徨什么的真是愚蠢透顶。

    究竟是搞错了什么啊？

    桂香姐和我们的链接场所，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

    那就是棋士们浴血奋战的地方，赌上自己的性命相斗的角斗场。

    那就是——将棋盘前。

    哪怕坐在棋盘对面的是八一、是师父、甚至是我，她都会放手和对手一决高下决不会后悔吧。

    在这个关西将棋会馆，在东京的将棋会馆，我曾经葬送了一连串年长的奖励会员。

    亲切地爱护着我的前辈们、教我将棋的人们、教会我记录方法的人们、和我一起玩耍的人们、请我吃饭的人们、夸奖我将棋的人们……将这些温柔的伙伴们在棋盘上一一屠杀，我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伤害了珍爱着的人们，破坏了他们的人生，碾碎了他们的梦想……但还是不得不继续下着将棋。

    为什么……我们非得不断厮杀啊？

    这是因为活着就是下棋，若没了将棋，就无异于死亡，而将棋又与战斗同义。

    所以，只要心脏还没停止跳动，我就必须继续战斗下去。

    ——因为我们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