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DAY34
张念之小时候爱听故事,到了一个知事的年纪,央着妈妈讲她和爸爸以前的故事。
母亲出自书香门第,祖祖辈辈教书育人,外公外婆是当地极有名望的大学教授,桃李满天下,书卷的浸养下教养出气质温婉斯文的她的母亲。
父母因话剧结缘,起初外公不同意,张家三代经商,用俗话来说叫满身铜臭味,自命清高的老人家对富绅商贾有偏见,不希望独女和心肠弯绕的生意人在一起。
张父温润有耐心,尽管外公多次下逐客令,他仍然没有退缩,一来一往之下,老人家发现他并无寻常公子哥的骄傲自满,对女儿亦是一片真心,便渐渐放松管制,准许二人交往。
也因此,外公感慨道: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改变自己的思想和人生,而偏见会蒙蔽人心,能否拨开云雾全凭自身。
虽家门富贵,可张念之和张慎之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勤俭节约,精神上的自信与优越源自于父母坚定不移的感情和言传身教的细心培育。
就好比家里只为出国留学的张慎之提供刚刚好的生活费,他靠着优异的成绩获得奖学金,如有额外消费则全由他自己承担,只要不违法乱纪家里从不会过问钱从哪里来。
后来进入娱乐圈的张念之亦是如此。
张父认为,刻苦耐劳之后方才明白成功来之不易,因此更要珍惜。
张念之喜欢看话剧,从而爱上表演,父母乐意培养,她年复一年地上着校外表演课。
高二那年,有部校园青春电影正在选角,在老师的鼓舞下,张念之投去了自己一片空白的履历。
本没抱太大希望,毕竟长得好看又有演技的人海了去了,然而某天她接到试镜的通知,苏晓夸大其词地说她要火了,张念之笑她,哪里能火得这么容易,真当天降紫微星么?
两轮试镜后,定下了她演女主角之一,电影是双女主,女孩子双向救赎的设定,另一位是比她大两岁,已经出道一年多的女演员。
剧组里一大半是新人,好些人和她一样是自由身,没有经纪公司扶持,因她实在年轻,也没有助理伴随左右,导演吩咐剧组工作人员拍摄期间帮衬着她的日常琐碎事务。
高考在即,张念之一面努力学习一面打磨演技,官方发布的花絮常看到她在休息时间时背书写公式,导演总夸她勤勉,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进入娱乐圈的人谁不想被人看见,但当时张念之没奢望大红大紫,只想有戏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她自问还没有那个能力,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稳稳地走总不会错的。
电影是反校园霸凌题材,有一场戏张念之印象深刻,据说那个晚上是五年来气温最低的一次,她从头到脚泡在寒冷刺骨的泳池里十几个小时,一遍又一遍地按照导演的要求拍摄。
张慎之恰好来探班,见她冻得直哆嗦,心疼地说,“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这种苦。要不别拍了。”
张念之喝着他带来的姜茶,“签了合同的,怎么可以毁约?就算没有合同也不能反悔吧,拍一半了都。况且我这辈子就吃这碗饭了,现在毁了信誉以后还能混嘛。”
张慎之比她年长五岁,尽管张念之快要成年,在他眼中却还是小时候追在他身后跑的小丫头,她说的话听在他耳里就是小孩子胡闹。
张慎之曲起手指弹她额头,“净说傻话。你才多大?人生长着呢,这会儿就想把未来几十年都奉献给艺术了?”
张念之摸摸额头,没应话。
她是这么想的,但她也承认自己天真。
拍摄进入后期,昭和的经纪总监在隔壁摄影棚探班其他剧组,路过张念之所在的摄影棚进来瞅了一眼,然后相中了她,想签下她。
当时的娱乐公司属昭和、天盛和万花是业内三大巨头,严密的竞争中昭和略胜一筹,有当家小生和当家花旦各一名,两位皆影视双栖,稳稳掌控住娱乐圈三分之一的江山。
能为公司赚钱的人永远不嫌多,昭和筹划着让小生和花旦带旗下有潜质的后起之秀露面,以达到华丽绽放的花朵全开在自家后院的效果。
公司里像张念之这样光有天资却毫无根基的懵懂新人实在太多,由上至下一层层瓜分的资源到了最底层只能用一片蛋糕来形容,一片就得分出四五块,每人只得一口,递到你面前就算再难吃也不能不吃。
签了昭和以后负责带她的经纪人手上有五位艺人要带,张念之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因性格使然,她不懂得油嘴滑舌讨不了对方欢心,也从来不争不抢,好东西都让别人先抢去了。
张念之并不着急,经纪人不管她更好,那她就能一心一意准备高考。
最终成绩出来,她以专业课第一名考进了电影学院。
张念之离家,和苏晓同住在潍市,两个养尊处优的人真正脱离父母的庇护。
因为是自己向往的专业,大学生活过得很精彩也很有趣,潘教授视她为得意门生,经常挂在嘴边夸耀,慢慢地,她的名字逐渐在年级里响亮了起来。
以后出了道,若有所作为,免不了走到哪里都被人注视着,但张念之还想再体会一下所剩无几的“普通人”生活,三番几次让潘教授低调点。
春意盎然的春天给张念之带来了好运。
这天课后,潘教授留下张念之一人,递给她一张轻飘飘的纸,上面密密麻麻是台词,张念之扫了两眼,抬起的鹿眸里含着不解。
“我有个老朋友在物色新人拍电影,我想让你试试。”潘教授说,“你回去捋一捋台词,明早他会过来试镜。这可是很难得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潘教授没有说那位老朋友姓甚名谁,也没有说让她试的是什么角色,张念之不多加猜测,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她全力以赴就是了。
张念之循例把这件事告诉经纪人,经纪人忙得没空搭理她,什么细节都没问,撒开手让她尽管去试。
翌日张念之准时到练功房,里面摆好了桌椅,和她一样被潘教授举荐来的学姐们站在一侧窃窃私语,正猜这剧本是哪位导演的力作。
来的人是钱老先生,大家都没想到会是他,一时忘了打招呼,他笑容慈祥亲切,“不要紧张,正常发挥就好。”
张念之最后一个试镜,倍感压力。
即便来的人不是钱老先生,她也特别想拿下这个角色,因而打从心底地不希望钱老先生空手而归。
她试的是一场和男主角对峙的戏,男主角自然是不在场的,由钱老先生的孙子代劳。
这场戏安插在整部电影的中心,张念之拿到的剧本只有这一段,并不知道前面男女主角具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只能凭感觉去诠释。
她猜,这是个被道德理念背叛的故事。
稚嫩的女孩情绪波动大,竭力控制着不让眼泪往下掉。
大概倔强伴随着脆弱的眼神恰恰是钱老先生想要的,他喊了停。
张念之心想,糟了,搞砸了。
然而钱老先生问她,“你签公司了没有?”
张念之说签了。
他接着问,“接下来有档期吧?能不能马上进组?”
张念之提起一口气,呼吸一滞,说,“没问题的。”
钱老先生让钱嘉逸去联系张念之的经纪人,接到电话的经纪人欣喜若狂,最不受重视的小姑娘竟然不声不响干了件大事。
当天晚上经纪人给她配了一个叫湘湘的助理,还有接送她上下班的司机和房车。
定下来后张念之拿到最终剧本,才知道钱老先生所言非虚。“马上开机”真的是马上。
离电影开机只剩两天,里头有不少打戏和追逐戏,她错过了训练的绝佳时机,十分忧心自己无法胜任。
飞机上钱老先生给她讲戏,同时也提到了这一点,“武术指导一直在,你一有时间就可以去学,只要能吃苦就不算晚。”
张念之点头说能。
钱嘉逸探出头来说,“演员老师们包括男主角都是体验派,一边拍一边学,你没基础也没关系,跟他们一起学就是了。”
彼时出道三年的于景周比她大两届,大部分的时间在外拍戏,很少在校上课,张念之进组前没见过他本人,但看过他出演的电影和报道,也从宋闫清和潘教授口中听说过这个既年轻又活在传闻里的人物。
以世俗的眼光去衡量,张念之以为出道既巅峰的人多少有点少年傲气,可他们的初次见面是那样愉快和和谐,打消了她进组前心中的茫然和担忧。
男女主角彼此不熟悉,钱老先生让他们多待在一起培养默契,除了讨论剧情他们就只能闲谈,内容大多数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太无聊,两个人总是聊着聊着就看着对方傻笑。
前期外景的大夜戏多,现场又暗又安静,拍摄间隙张念之就喜欢给于景周讲怪谈,有些是网上看来的,有些是她为了吓于景周自己瞎编的。
于景周是胆小鬼,明明有些怕,但从来没有出声制止她,有天张念之觉得跟他说这个太无趣,所以改说其他相对比较温和的话题。
然后他问她为什么不说了,张念之答,“因为你好像不喜欢听啊。”
于景周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听?”
张念之耸耸肩,说不出缘由。
她脸上脏兮兮的,像只从泥泞里爬出来的小猫,于景周拿湿纸巾给她擦脸,“诶,你知不知道你讲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像星星。”
张念之微微偏着头让他能擦干净脸,斜眼看他,轻声问,“那,是我亮还是星星亮?”
于景周唔一声,“我说错了。”纠正道,“你就是星星。”
工作人员喊他们各自就位。
分开前,他问,“你觉得星星会想下凡吗?”
爱火擦燃,蓄势待发。
张念之回眸,歪着头说,“凡间好吗,要是好的话应该会吧。”
后来她知道,于景周确实不喜欢听鬼故事,但他喜欢听她讲话,也喜欢她。
是什么推动了命运的齿轮,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是一个拥抱,和一个印在耳后的吻。
又是一个被通告填满的枯燥乏闷的夏夜。
接下来要拍她之前试镜的那场戏,和试镜时的心境不同,这会儿张念之已经以女主的身份经历过她的半生,得知了前因后果,再演这场戏便更能贴切地与她产生共鸣。
开拍前,张念之面向店面的白墙酝酿情绪,但还没开拍,情绪纷涌而至,就快溢出,湘湘在旁拿扇子给她扇风,“你忍住啊,眼泪先别掉,不然等下哭不出来了。”
湘湘比她大几岁,像个老妈子似的天天在她耳边叨叨,操心这个担心那个,这时真怕她正式开拍时哭不出来,开始讲冷笑话安抚她。
张念之适时收住眼泪,突然有人从后摸了一下她发顶,回头一看,化了受伤妆的于景周路过,转身朝她举起一根手指。
意思是oake
张念之觉得太难,微微摇头。
他放慢脚步,略颔首,以示鼓励。
张念之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点头。
得到她回应,于景周微笑,回过头去,没再看向她。
开拍前最后一次补妆,张念之坐在出租车里由着化妆师给她上裸色口红,无处安放的视线穿过车窗,看见便利店前化妆师为于景周补手臂上的血浆,伤口逼真骇人,而表演经验丰富的他在和工作人员轻松说笑。
“来预备——action!”
出租车停在渺无人烟的街道,整条街的店铺只有7-11开门营业。
一个男人衔着烟从里头走出来,黑条纹薄衫搭在肩上,白背心血迹斑斑,结账后没有离开,拎着半透明塑料袋坐在行人道的栏杆边上,粗鲁地将塑料袋里的东西倒在泊油路上。
“唔使找了。”
掏出纸币付车费,女警官王星推门下车,车门合上的声音震天响。
男人用力撕扯开左臂上染满鲜血的布条,剧痛使他蹙眉低喘,单手扭开消毒药水瓶盖,没有丝毫犹豫就举起药水倒洒在伤口上。
王星在不远处望着这个在刀口上舔血度日的男人,光看他这副落魄的模样,又有谁会知道曾经的他是何等正义光明。
张宽用牙咬开绷带外包装,他左手不便,右手勾住绷带,牙齿死死咬着绷带另一端,在伤口上胡乱绕了几圈,勉强包扎住伤口,血也总算止了。
做完这一切他已汗流浃背,失力地往后一仰,左手肘下意识撑着地面,引来伤处一阵抽痛,张宽低低咒骂一声,不经意的一个转眸,见街灯下站着一人。
白衬衫黑长裤,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被风吹散——他的梦中人。
如今也只敢在梦中见一见了。
他捂住左肩起身,脚步懒散,神情不可一世,浑然是市井混混的样子。
王星同时迈步,两个人距离变近,快要迎面遇上之际,张宽脚尖一转,想走进旁边的巷子。
王星叫住他,“这是我最后一次私下来找你。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谭队会帮你争取减刑,我们……也还有可能。”
“madam,你是兵我是贼,你同我讲这些?”张宽嗤笑,“有证据就抓我,没有就byebye,就是这么简单。”
说罢,抬脚要走。
“前段时间阿姨病了,烧糊涂的时候一直念着你。”
张宽心头一紧,止步。
“他们生你养你,送你进警校,希望你锄强扶弱,但是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聚众斗殴,走私运毒,无恶不作。他们教你的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我爸妈那里我自己会负责,不劳你费心。”张宽平静地道。
他又要走,王星拽住他衣角,眼眶微微泛红,泪珠徘徊,露出一丝柔弱。
“我呢?你不用对我负责?”
张宽侧过脸,“你还不明白?我们早结束了,以后各走各的。”
王星松手,自嘲地笑,“好,如你所愿。”
张宽从始至终没有回头,这是他给她的答案。
这场戏如于景周所期望的那般一条过。
紧接着机位切换,两名摄影师举着相机特写她的泪容。
于景周就在监视器后看着。
第一条没过,第二条也没过,钱老让她再来一次,哭久一点。
起先是无声的哽咽落泪,随后她慢慢俯身蹲下,抱着膝盖,脸埋进手臂里,放声大哭起来。
张念之入戏太深,哭得连钱老喊卡都没听见。
一大段哭戏看得在场的工作人员动容,湘湘甚至看到摄影师眼里泛着泪光。
湘湘率先上去拉她起来,抽了几张纸巾往张念之手里塞,结果她只顾着哭没接住。
于景周双手插兜,右肩抵住墙,垂眸静静看了张念之一会儿,然后掰过她的身子,圈她入怀,轻轻叹了叹,“好了,别哭了。”
湘湘离开前不忘带走随时随地跟拍的花絮老师。
张念之的哭戏断断续续拍了一个多小时,期间于景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不过很快衣襟就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于景周掌心轻轻帮她扫背顺气,哄小孩收声的方法似乎奏效,张念之情绪渐渐平复,可他不仅没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你干嘛……不怕人看见啊。”张念之咕哝道。
于景周捏捏她后颈,“我这不是在安慰我的星星吗?”
暗藏情愫的女孩听见他这话脸腾地发烫,幸好原本就哭得脸红彤彤的,不然他肯定笑话她。
“谁是你的星星……”
夏天闷热,于景周稍稍退开,把她的头发拨到一侧,接着再次倾身上前,在她耳后亲了一下,“还能是谁,你啊。”
年少的悸动来得唐突又迅速,叫人猝不及防。
相识之初,于景周的心意表露得很鲜明,与此同时张念之也无法忽视自己对他的本能靠近,在百忙中思考过究竟该不该回应他。
她不知道谈恋爱对一个尚未正式出道的女演员而言是否可行。
这件事没有绝对的对与错,由于本性使然,她容易钻牛角尖,会对一些称不上是问题的问题纠结许久,而此时恰逢于景周主动出击,“难题”便迎刃而解。
长大以后次数越来越少的girl’stalk,张念之反射弧超长,过了好几个月才借着醉意问苏晓自己做得对不对。
苏晓醉醺醺地摸她的头,“it’soktofollowyourheart”
——随心而为。
正发着呆,于景周拨了通电话来,一接起,他心情极好地问,“我们女明星今天过得怎么样?”
九月杀青,十月出道,张念之奔波于各个城市跑路演为出道作品做宣传。
万花有人专门给于景周规划演艺路线,他有自己的事要忙,两个人不在一起的时候就发发短信打打电话,热恋期的时候好像一切都不会是障碍。
“我和晓晓在酒店吃宵夜呢。”
其实目的是喝酒,但她不说。
于景周问她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遇到麻烦,有没有不适应繁忙行程,叮嘱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去医院检查等等等等……
张念之报喜不报忧,只说一切都好。
电话挂断,她给他改了个备注,叫偷心盗。
虽然次日酒醒后就换回原先的了。
那夜,千杯不醉的女孩丢失在爱情的漩涡里,晕乎乎的,甜到心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