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DAY1
于景周推开钱嘉逸工作室里其中一个观影室的门。屋里开着一盏暖黄的吊灯,八九个实习生正全神贯注地看电影,长长的会议桌上铺满了书籍资料,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或平板,边看边在上面做笔记。
他动作很轻,但恰似有预感般,离门口较近的男生回过身来,见来人是他,怔了一瞬,而后低声打了个招呼。
钱嘉逸向来阔绰大方,在营生道具上更是毫不手软,工作室里的每一件器材都是市面上搜刮回来最上乘的,观影室的投影机器和音响与电影院差不离,打造了一个绝佳的工作环境。
因此进入专注状态的其他实习生并未发觉于景周的到来,男生的声音也被电影声效淹没,于景周不作声,抬起手挥了挥,算作打招呼了。
他在会议桌后排的角落落座,扫视了实习生们一圈,视线转而投向面前正投放着文艺片的幕布上,静默地观看着。
这部电影已然有些年头,画质不比现今高清,服饰也显得落伍,可到了今时今日,也无法抹去它曾经在电影圈的辉煌光绩,还有片中带给观众的视觉冲击。
这是钱嘉逸的爷爷钱老爷子年轻时的作品《1960冬》,讲述战火纷飞的年代富家少爷与沦落风尘的青梅竹马相爱不得相守的故事。注定悲剧收场的设定在当时并不鲜见,令人哗然的是剧本里男女主角有不少肉/体痴缠的情节。
那个时候钱老爷子籍籍无名,为这部片子花光了所有积蓄,费尽唇舌邀请演员加盟,然而电影筹拍之初并不被看好,甚至遭人唾弃,处处碰钉。
由于那些情节属实敏感,要想在国内正常上映,只能修改剧本。为了不让剧组人员的努力付诸流水,年轻气盛的钱老爷子最终软下了骨头,但电影里仍然打了不少擦边球,利用光线和烟雾营造出旖旎景象。
后来电影上映,成绩让所有人喜出望外,钱老爷子成了炙手可热的电影导演,捧红了片中的男女主角,在影史上留下了浓厚的一笔。
电影播到尾声,年迈的男主角碰到一位因写不出好文章而被总编骂得狗血淋头的记者,对方哭丧着脸请求能否为他做专访,男主角答应了。
记者问他:“先生,您二十岁时钟意的人如今怎么样了?”
电影落幕前,镜头推进放大,男主角沧桑的面容闪过痛苦,惋惜等种种情绪,最后是他的一句:“她死了。”
钱老爷子这部作品于景周从小到大看了无数遍,每次看都是不同的心境,看完以后又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上一次看是好几年前了,那个时候怀里还躺着一个人。
还不等他坠入记忆的轮回,桌上的手机振动几下,屏幕亮起,钱嘉逸在实习生群里发布了一则任务,他令实习生们用电影里记者的问话为开篇,写一个短片的剧本,风格不限,关键字是久别重逢。
实习生们齐齐趴倒在桌面,生无可恋地发出不满的吼声,于景周握拳在唇边掩饰笑意。一物治一物这话果真没说错,这群实习生总是上蹿下跳,唯独在钱嘉逸跟前不敢吭声,逆来顺受。
不过钱嘉逸也未免缺德些,让他们写剧本好让自己有现成的挑,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八九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还美其名曰说锻炼年轻人。
于景周是刚结束拍摄正好路过公司,听闻实习生们在便想着来看看,顺便也跟着他们一起做一下研讨,谁料来得不是时候,赶上钱嘉逸给他们布置任务。
他起身好心地帮忙把灯打开,站在门边跟实习生们道别:“你们好好写,我先走了。”
离门口最近的男生立马叫住他,“欸欸于老师您别走!”
“对对对,于老师帮帮咱们吧!”
年轻人们把于景周当成救命良药般,死死挽留他不肯放人走。
“钱导要求太高太严格了,您给我们支支招吧。”
于景周扶额,无奈地笑了,“可以把你们刚刚看电影理解到的东西结合人物性格写一个小番外……”
另外他又提供了几种不同的思路,有人得到他启发,奋笔疾书起来,却也有人不依不饶,“钱老的电影人物我等凡人不可亵渎,何况钱导一定会说没有新意的。”
其他刚拿起笔的人身子一僵,机械般扭头看向了于景周。
于景周两眼一黑,敢情这大学四年白上的?
“那你们想我怎么指点?”于景周回到座位,靠在椅背上,双手十指交握置于桌面,从容等待下话。
几个人捧着电脑围过来,于景周耐心地一一解惑。写剧本不是他在行的,但这些人都是导演系出身,目前又在钱嘉逸手下实习,将来重心多半会在这方面,而他对摄影颇有几分心得,于是就会以这个角度去引导他们在剧本上的描写。
短片是钱嘉逸闲暇时的消遣,他以往拍过的短片不曾面世,可于景周偶然见过,他们俩的喜好和风格相似,并不喜欢多加繁琐的台词,钟爱利用环境突出短片立意与人物特色。
不过这点雷同却并非因为二人是好友才会如此,他们都是耳濡目染下才养成这种喜好,影响钱嘉逸的很显然是同样擅长此道的钱老爷子,而于景周则是因父亲的缘故。
他的父亲是名摄影师,在晏市有一家相馆,于景周自小就与各式各样的相机设备作伴,如此想来,似乎冥冥中他就注定是走这一条路的,即便最初他并没有这个打算。
几个人排着队等他指点,到了最后一个人,对方忽然拖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于景周懵了一下,好半响才记起面前的人是谁,他曾从钱嘉逸口中得知这是个思维跳脱与常人不同的怪胎,但胜在悟性高。
怪胎轻咳两声,仿佛他才是来指点迷津的人,于景周微笑,配合他的行径:“有何指教?”
“不敢当不敢当。”怪胎摆摆手,紧接着凑近了些,“于老师,不如这样吧,我们模拟一下电影里的场景,这样我可能会有些灵感。”
还未等他答应,怪胎便照着台词问:“您二十岁时钟意的人如今怎么样了?”
“……”
传言诚不欺我,确实是个怪胎。
于景周摸不清他究竟想做什么,微微歪着头,蹙眉看着他,大概意思是你需要看医生吗?
怪胎见状,补充道:“就是……就是您二十岁时喜欢的人……”说着还扬扬下巴挑挑眉。
一两秒功夫,于景周了然于心,轻笑两声,“原来不是虚心来学习的,是来探八卦的。”
他还奇怪呢,能得钱嘉逸那般眼高于顶的人夸一句悟性高,区区一个短片剧本有多难?
这群钱嘉逸从高校挖回来的实习生个个人精似的,边写剧本边伸长耳朵探动静,估计早就对于景周外界那些扑朔迷离的私事起了探究之心,又不敢去问钱嘉逸,趁着这个机会把主意打到本尊头上。
怪胎一脸期待地望着他,于景周睨他一眼,伸腿使劲踢了踢他椅背:“无可奉告。”
怪胎被踢远,手脚麻利地又滑回来,双手合十作哀求状:“于老师,您就解了我这唯一的执念吧!你和张念之老师是真的吗?一天弄不清楚我都死不瞑目。”
于景周虽然常会来钱嘉逸的工作室,但逗留的时间不长,也不怎么会碰上实习生在的时候,这次是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齐全,外加他有了除演戏以外的计划,才会有现在和实习生们接触超过一小时的机会。
他不禁怀疑,究竟是这群人胆子太大,还是他看着像纸老虎好拿捏?
工作室的二楼有一个属于于景周的空间,他撂下实习生们独自呆在房间里,对着正开机的电脑莫名感到恍惚。明明有目的性而来,来到后却不知所措。
坐了一会儿他有些出神,想起怪胎问的那道问题,鲜见地放任自己掉进时光的漩涡。
他与张念之结识于他的二十一岁,时隔多年他仍记得那是艳阳高照的春天。
《真假游戏》开机的日子将近,剧组开了两场剧本围读会,于景周和其他演员完成了一连串的武术训练,可一直未能得见女主角真容,他去向钱嘉逸打听,钱嘉逸却说钱老连他这个孙子都没告诉,他不知道女主角是谁。
那段时间钱老神秘又古怪,时而烦恼时而愉悦,钱嘉逸私下和他抱怨爷爷喜怒无常,难伺候得很,于景周猜大概是女主角那边出了些问题,跟他打赌信不信女主角一来钱老立马返老还童。
之后钱老带着钱嘉逸消失了一星期,直到开机前一天中午剧组主创人员聚餐才出现。
钱老爷孙俩姗姗来迟,于景周和副导演下楼接应他们。
钱老面上挂着笑容,活脱脱一尊笑佛似的,钱嘉逸走在钱老旁边,勾了勾唇,朝他歪头示意身后。于景周一头雾水,越过他看去,呼吸猛地一滞。
一眼望去,他有些后悔,为什么出门的时候没顺手带上相机。
刚下过一场春雨,地面湿滑,偶有小水坑,女孩衣着简单大方,白衣短裙,脚下是黑色短靴,踮着脚轻盈地跃过一个又一个水坑,齐肩短发随着她的动作飘摇,半低着头,似乎是在担心自己动作太大会惹前面的人注意,边走边微微掀起眼帘打探。
钱嘉逸偏了偏头,想看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却不知这动作唬住了女孩,立即停下脚步,直起身子站在原地两秒,眨着大眼睛,收起了方才调皮灵动的小表情,见钱嘉逸没反应,侧过头跟助理吐了吐舌头,无声地笑了开来。
席上钱老介绍张念之给大家认识,她不卑不亢地一一鞠躬问好,轮到于景周时她双眸亮了亮,眉眼弯弯,宛如天上的弦月,笑起来左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
钱老先对于景周说:“这是你的女主角,张念之。”
说完,扭头对张念之说:“你的男主角,于景周。”
张念之似胸有成竹,莞尔道:“我知道。去年庆源的最佳男主角,三庆史上最年轻的影帝得奖者。”
于景周是钱老一手扶起来的,谈及他去年的成绩,钱老难免自豪,顿时喜上眉梢,看到这样机敏的张念之,便越发满意自己亲自挑选的新片女主角。
“对了,说起来你们还是同校的啊。”不知道是席上的哪一位忽然扬声道。
张念之颔首,“没错。”
她看向于景周,朝他伸出手,笑着问候:“学长好,久仰大名。”
他面上神色自若,回握她的手,客气道:“学妹好。”
但从那天起,于景周相信了宿命一词,原来世间的相遇早有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