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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噤声(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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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头看这天,白的时候很白,黑的时候,也很黑。

    从白到黑,再由黑转白,反反复复,轮回不止,也不知是黑褪去了白,还是白染成了黑。

    佛陀在墙上慈眉善目,笑眯着眼睛,看众生挣扎,而当众生看向它时,它却变得狰狞起来,像是地狱走来的恶魔。

    阿弥陀佛

    这天,从黑到了白。

    铛!

    铛!

    铛!

    晨钟响起,小僧弥推开寺庙的大门,迎着没有朝阳的白天,跑出寺院。

    他来到隔壁的酒楼,看着大红灯笼高高挂,心里欢喜极了。

    他穿过长廊,走进后院,停在了第一间厢房的门口。

    听见里面传出两个女子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很清脆,像站在枝头的百灵鸟,充满了无限的朝气,另一个略显柔美,像那山涧里潺潺流动的溪水,温润了无数的玉石。

    流水说:“你真的要嫁给他?”

    百灵鸟答:“真的,真的,真的,你都问了无数遍了,我都快被你烦死啦。”

    流水又说:“可是,你只是平凡人家,而他是高中的进士,你们的身份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怎能在一起?”

    百灵鸟答:“我喜欢他,就嫁给他,他也喜欢我,就应该娶我,身份算什么呢。”

    流水劝说:“身份很重要,你演了这么多场铡美案,秦香莲的悲惨遭遇你忘记了吗?”

    百灵鸟说:“放心吧,我可不是那柔弱的秦香莲,而他,要是想当那该死的陈世美,哼哼,我会让他尝尝什么叫千刀万剐。”

    流水叹息:“唉既然你决心要嫁给他了,那我不再劝你,如果以后我是说如果唉,算了,我不说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百灵鸟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也没人敢欺负我。”

    小僧弥挠挠小光头,不在第一间厢房停留,他走到长廊的尽头,来到最末一间厢房的门口。

    里面传出两个男人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略带沙哑,像是喉咙受伤,但仍掩盖不住其内敛沉稳的气度,一听就是饱读诗书之人,另外一个则是带着圆滑和市井的痞气,仿若是江湖上的浪荡公子。

    “方兄,不要冲动,千万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她只是你人生旅途中的一个景点,你可以在她这里多停留几秒,但不能驻足,千万不能啊。”

    “张兄,你的比喻还是一如既往的有趣,谢谢你的关心,但我已经做出选择,也做出承诺,我不能背信弃义。”

    “方兄啊,我的方兄,你当你还是曾经的君子吗,不,你已经不是了,你如今是大理寺一名从七品的评事,你是一个官员,这官场之中,你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你做的每一件小事,都被别人看在眼里,即使这件小事是多么的不起眼,将来都有可能会被人拿出来,放大了,一针一眼地挑刺,更何况是婚姻这种大事呢?”

    “张兄,做官是做官,成亲是成亲,两者不能混为一谈,我知道你想劝我追求太常寺卿的女儿,但我真的不喜欢她,我把她娶回家,只会冷落了她,这样并不好。”

    “方兄啊,我的方兄,你以为你娶妻还有选择的权力吗?

    不,你早就没有了,你身世清白,无父无母,这是你的弱势,同样也是你的优势。

    每一届的金榜题名之日,都是京城官宦们挑选入赘夫婿之日。

    你的画像早就落在那些千金大小姐的手里,你的英俊潇洒、文采卓绝、才学渊博也早就俘获那些大小姐的芳心。

    今天在大理寺,我看到了太常寺卿和他的女儿,他们来做什么?

    他们还能来做什么!

    这次大理寺只招了两位进士,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你,你觉得他们会选谁?”

    “张兄,他们可以选你的,这也正合你的心意。”

    “方兄,你还是那么的倔强,他们是可以选我,只要你敢拒绝,他们为了自己的面子,的确只能选我,但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得罪很多人?

    唉,我该说什么好呢,你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你跟秦仁争琴,跟魏永争棋,跟陈高礼额,陈大鼓这个废物,你倒是没跟他争,所幸秦仁和魏永性子温和,不找你麻烦,但你为何要争?

    我们读书不是为了争个孰高孰低,争谁的道理大,我们是为了考取功名,是为了做官,在当今世道,谁的官最大,谁的道理就最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不,张兄,不是这个理,我们读的书上也不是这么写的。”

    “那是什么理,难道是修身治国平天下,还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哈哈,方兄,书上的话又怎能全当真?”

    “方兄,我不想跟你争这个,你我理念不同,我从小读四书五经,而你从小走南闯北,你有你的做官之道,我有我的追求,你就别劝我了。”

    “哈哈,方兄,说了半天,你是看不起我这个下九流的商贩之子?”

    “不,张兄,我从没看不起你,我把你当做真正的朋友,彩娘也是下九流出身,我也愿意娶她为妻。”

    “哈哈,方兄,我的方兄啊,你就应该看不起下九流出身的我,我同样也看不起我自己,我爹是个贱民,我娘也是贱民,哈哈哈,算了算了,我也不劝你,祝你这个新郎官,早生贵子。”

    人生就像一场电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外力下,电影的进度条加快,无数幅画面在眼前闪过。

    彩娘和方书生的成亲,张公子代替方书生,娶了太常寺卿的女儿,然后张公子被调到翰林院,和秦仁成为同僚,方书生则依旧待在大理寺,受着顶头上司的刁难。

    又是一天傍晚。

    方书生回到家中,怀里抱着一堆卷宗,这些都是在大理寺未批完的案子,寺丞大人吩咐他明天一早整理完,交上去。

    彩娘来到他身边,看了一眼卷宗上面的日期,哼道:“又是一堆陈年旧案,犯案人都埋在土里几十年了,就算查出了真凶,又有什么用?”

    方书生说道:“总归是有一点用的。”

    彩娘伸出手指,戳了戳方书生的脑门,嗔道:“有个屁用啊,刑部画押的案件,你还能给翻案,沉冤昭雪?讲白了,是你那个猪头上司耍你玩呢。”

    方书生叹息一声,“他耍我,我也只能受着,因为我需要这个官职,需要官职带来的俸禄,来养活我们两个。”

    彩娘嗤笑道:“你那俸禄有几个钱啊,还没我一场戏来得多,要我说啊,咱们还是跟以前约定的那样,组个戏班子,我在前台唱曲,你在后台弹琴,多快活呐,何来在这里受气?”

    方书生闻言,露出怒意,“彩娘,你是不是又偷跑去梨花苑唱戏了,我说过多少次,你不再是下九流的贱民,你是朝廷命官的妻眷,你是要坐在台下,而不是上台。”

    彩娘吐了吐舌头,即兴唱了起来:“是是是,大人说的是,小女子要坐台下唱呀,我跟台上那位下九流姐姐唱的一样,但我是上九流,虽每天都被刁难,但我是上九流呀,虽每天都不快活,但我是上九流啊。”

    方书生听后,更加生气了,“你&34;

    他手指着彩娘,不知该说什么好,想骂她又舍不得骂。

    最终,他抱着怀里的卷宗,去了书房,挑灯夜战,逐字逐句读着卷宗上面的内容,反复斟酌多次后,提笔画押,又拿起印泥按了下去。

    某天。

    京城的一处茶馆。

    二楼隔间。

    方书生掀开帘子,看到了坐在里面的张公子。

    “方兄,进来坐吧。”

    方书生微微颔首,走进房间,坐下后,张公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方兄,近日过得如何?”

    “还好。”

    方书生喝了口茶,淡淡回道。

    张公子说道:“不,你过得并不好,你憔悴了太多,你的脸色苍白,眉宇之间,充满着忧愁,你需要解决这些问题。”

    方书生抬头,对着窗户外看了一眼,说道:“我在大理寺待了三四年了,见过太多的案子,这些案子本该按照正常的流程,按照规定的律法来处理,然而”

    张公子哈哈道:“方兄,这些都不问题,或者说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你最需要解决的是,如何离开大理寺,这个大理寺不是包公的那个大理寺,即使是你有文正之才,也无法施展。”

    方书生皱皱眉,说道:“张兄,难道你今天来找我,是帮我调离大理寺?”

    张公子摇摇头,故作神秘道:“方兄,我帮不了你,我可没有这个能力,但有一个人,可以帮你。”

    方书生激动地问道:“是谁,张兄,快告诉我。”

    张公子笑道:“我最近拜了一个老师,而秦仁,也是这位老师的学生。”

    方书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良久,才问道:“他为何会帮我?”

    张公子说道:“你跟我去见了首辅大人,自然就知道了。”

    方书生深吸一口气,说道:“好,我现在就跟你去。”

    两人离开茶馆,坐上马车,一路往北走,兜兜转转之下,来到白云寺,然后驶过白云寺,停在隔壁的一处楼阁,这里曾是玉兰轩酒楼,而如今变成了一座戏院,名为

    “梨花苑。”

    方书生脱口而出这三个字,然后疑惑的看向张公子。

    张公子摇摇头,说道:“走吧,首辅大人就在里面听戏。”

    两人走进去,一楼的中央是一个宽敞的大院,搭着戏台子,此刻已经坐满了观众,戏台上有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手持折扇,摇头晃脑的唱着戏词,引得台下的众人阵阵叫好声。

    两人来到一个角落,找了两个板凳,坐下后,方书生问道:“张兄,首辅大人在哪?”

    张公子指了指最前排靠中间的一个位置,说道:“喏,看到了吗?首辅大人在那呢,他今天穿着便衣,没穿官服,随扈护卫也没有跟来。”

    方书生顺势望去,果然看到了,正是当朝首辅,他曾在大理寺见过几面。

    “张兄,我们为何坐在这里,不过去拜见?”

    “哈哈,方兄,先听戏,听完戏再说。”

    张公子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赏给了前来上茶的小厮。

    方书生眉头一皱,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听着戏,很快,台上的戏词唱完,中年男子下去,接下来表演的是铡美案。

    先是陈世美上台,带着众仆从去宫中觐见太后,在台上转了一圈后,众人下去,秦香莲登台了,她来到驸马府,想要见一见陈世美,却被看门的管事拦在门外。

    管事一番言辞刁难之后,秦香莲摆出一副凄惨的模样,唱了起来。

    张公子摇着头,打着节拍,嘴里夸赞道:“唱得真好,不愧是方兄的妻室。”

    方书生没有回话,脸色极为难看,心情糟糕透顶。

    张公子看到了方书生的异样,嘴角微微一笑,也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听着,直到这一幕演完,陈世美写下休书,秦香莲哭泣着下台。

    张公子这才开口问道:“方兄,感觉如何?”

    方书生面无表情回道:“没什么感觉,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听戏。”

    张公子哈哈一笑,说道:“方兄啊,我的方兄,你终究还是变了,变得跟我一样,这才对嘛,下九流都是一群贱民,本就该瞧不起,也本就该不在一起。”

    方书生问道:“张兄,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实话实说,你今天找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公子指了指前排,说道:“看到首辅大人旁边的那位年轻公子了吗,你感觉他如何?”

    方书生皱了皱眉,回道:“他是什么人,首辅大人的晚辈吗,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直盯着彩娘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公子哈哈一笑,“是不是好东西,我看不出来,至于长得贼眉鼠眼,我倒不觉得是这样,其实仔细这么一瞧,他的眉眼间,跟方兄还有些相像,都是英俊潇洒啊。”

    “张兄,你究竟要做什么?”方书生低喝道,声音中带了些许怒意。

    张公子摇头一笑,“方兄,我的方兄啊,你一直是个小官,从没上过朝, 但我不希望你一直是个小官,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站在朝堂之上,你仔细再看一看那个人,看看他旁边的首辅大人,是如何的毕恭毕敬。”

    方书生闻言心头一跳,脸色时而发青,时而泛红,沉默片刻,最终惨然一笑。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啊”

    张公子拍拍方兄的肩膀,说道:“方兄,你和彩娘注定不是一对,是时候分手了,你要娶一个适合你的,原本该是我家里那位,不过也没关系,何尚书的千金至今未嫁,有首辅大人说媒,没人敢拒绝。“

    方书生没有回应,只是嘴里不停重复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方书生早早返回家中,等了许久后,才见到彩娘回来。

    “哎呀,老二,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府了,我刚才出去找裁缝铺的王大妈,给你裁两件衣裳。”

    彩娘高兴的迎上来,挽住方书生胳膊,娇媚的说道。

    方书生轻轻甩开彩娘的手,说道:“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去了哪里。”

    彩娘哼哼道:“没错,我去了梨花苑,但我是坐在台下听戏,没上去唱哦。”

    方书生叹了口气,说道:“彩娘,是我不好,你本该是那戏台上的百灵鸟,自由自在,而不是圈养在府中的家雀,我不该这么对你。”

    彩娘听方书生这么一说,还以为他要辞官,跟她去组戏班子,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老二,你终于愿意摆脱囚笼了,我们这就动身,背上你的古琴,我去招呼姐妹们,咱们大干一场,把梨花苑都干下去。”

    方书生神情一暗,说道:“不,彩娘,是你自己去飞吧,我已经飞不动了。”

    说完,他递给彩娘一个信封,彩娘疑惑地接过信封,打开,看到休书两个字后,顿时一愣,紧接着,她脸色苍白,颤抖着双唇说不出话。

    良久,她抬起头,问道。

    “这是什么?”

    “上面白纸黑字写的,你已经看到了,何必再问呢?”方书生苦涩道。

    彩娘又是凄凉,又是悲哀,又是恼怒的跺了跺脚,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

    方书生哭了,他泪流满面道:“我们注定不会在一起的,他们不会允许的,我们无法反抗,分开是最好的结局。”

    彩娘走上前,抓着方书生的衣襟,问道:“是谁,是谁忽悠了你,恐吓了你,是张义,还是那些个对你倾慕已久的大小姐,你怕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

    方书生推开她的手,摇了摇头,说道:“不要问了,你走吧,我们不再有任何的关系。”

    彩娘皱皱眉,想起前天在梨花苑,那位找自己的男子,听蔡姐姐说,那人出自首辅大人的府邸。

    “切,首辅有什么好怕的,我们逃出京城,逃到天涯海角,他们还能抓到我们不成?”

    方书生见彩娘不依不饶,有些怒了,大喝道:“首辅?他比首辅的官还大,他是当今圣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我们能跑到哪里去,别再反抗了,求你了,彩娘,饶了我吧,也饶了你自己。”

    彩娘笑了,她笑得眼泪横飞。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她捂着肚子,弯腰痛哭,仿佛一只受伤的貔貅,她张开了嘴,露出猩红嘴唇下,洁白的牙齿。

    “方信呐,方信,你说了这么多,还是舍不得你的官帽子,你呀,终究是那个背信弃义的陈世美,可惜,我不是秦香莲。

    休书呢,我收下了,而我,也很期待,将来的某天,你跪在我面前,求我忘记这封休书,哈哈哈”

    彩娘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唱道:

    “兀这个青天,它太白了呀,白得我好生厌恨,我要它黑下来,黑压压的乌云铺满天呐,铺满天。

    兀这个判官大老爷,他也太白了呀,我要他红光满面,红得发黑,黑得不留情面呀,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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