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噤声（三）
听曲和看戏是这个世界文人雅士，达官显贵的最爱。
即便在偏僻的白石县也不例外，以前噤声规则没出现的时候，各种花样的乐坊和戏班子都应有尽有。
但随着大音希声改革的推进，乐坊和戏班子被打击得几近消亡，如今的白石县只剩下楚歌楼一处娱乐场所。
走进楚歌楼的大门，就能看到宽敞的院子中搭建了一个小戏台。
台子上站着一个男子，脸上涂抹了红白相间的油彩，身穿白色长衫，手握折扇，腰挂玉佩，一副公子小生的打扮。
他在戏台子上来回走动，嘴巴微张，做着夸张的表情，时而忧愁，时而焦急，手里的折扇摇晃不停，看起来十分着急。
不一会儿，一位女子登台，她穿着华丽的衣服，梳着精致的发髻，脸上画着浓艳的妆容，一步三摇地朝着男子款款而去。
两人相拥在一起，然后又迅速分开，男子围着戏台转圈，女子则是站在原地，一边看着男子转圈，一边轻抚自己的头发。
男子转了三圈后，又走到女子身旁，两人牵着手，坐下，女子将头埋在男子胸口，然后又抬起头，男子顺势伸出手指，抵住女子的唇瓣，女子娇羞一笑……
林东站在台底下，默默地看着台上的表演，从头看到尾，再加上旁边几位大嗓门候补官员的窃窃私语，总算看明白了整部剧的故事脉络。
男子扮演的是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女子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千金，双方一见钟情，并私定终身，就等书生高中之后，风风光光地成亲。
不幸的是，书生落榜了，更不幸的是，大户千金被家长许配给了京城的纨绔大少，书生痛苦万分，他连夜找到千金，想和其私奔，却遭到纨绔大少的家丁追杀，书生奋力逃跑，最后不幸地死于非命。
千金得知书生的死，整日郁郁寡欢，忽然有一天，书生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千金，他还活着！
千金欣喜若狂，她当场就跟书生私奔而去，两人找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山村隐居，过起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表演的全程没说一句话，就像是在看一部哑剧。
因为在达官显贵的眼里，他们是戏子，下九流的贱民，没有发声的资格。
表演完毕后，台下鼓起热烈的掌声，同时说着各种赞美圣上的话语，有几个妇人喜极而泣，哭着说道：
“多亏了英明的皇帝陛下，没有他颁布的噤声令，俺们哪能看到这么好看的戏？”
“当今圣上真是菩萨心肠啊。”
“皇帝是咱们的救星，发掘了这种无声的艺术，让大家可以畅快地看戏，真乃神迹呀！”
林东竖起耳朵，听着这些观众的议论声，试图从中找出魔琴凶徒的线索，但听了半天，除了拍皇帝的马屁，什么有用信息都没有得到。
他决定主动出击。
巡视着观众席的每一张脸孔，物色着出击的人选，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戴着珍贵首饰的矮胖大妈身上，这种八卦属性拉满的富家大嫂子，肚子里的信息最多，也最好套话。
林东来到大嫂子身边，开口问道：“赞美圣上，我听说魔琴凶徒经常在这里出没，你有没有见过？”
大嫂子一听到魔琴凶徒，吓得浑身直哆嗦，赶紧摆手否认：“没、没有！绝对没有，英勇的圣上啊！小哥，你可别乱说，这要传出去，是要挨板子，掉脑袋的！”
林东见对方不肯回答，脸色一正，掏出口袋的令牌，说道：
“本人受陈知县的委托，特意来调查魔琴凶徒的案子，女士，请你配合一下，赞美圣上。”
大嫂子接过林东手里的令牌，认出是候补衙役，松了口气，掏出她那正式衙役的令牌，满脸的得意。
“赞美我的英俊圣上，小哥，我的官职比你高哦，你是没资格审问我的。
再跟你提一嘴，陈知县是我的妹夫，我一般叫他陈大头，他小时候没饭吃，饿得全身浮肿，头大得像个西瓜皮，认识他的人都这么称呼他。
不过现在他当官了，生活变得滋润了，头变小了，肚子却鼓起来变大了，我觉得应该把陈大头换成陈大肚皮，或者陈大屁股，陈大圆球”
大嫂子叽叽呱呱地介绍着自己与陈知县的关系，言语之间，带着浓浓的炫耀之色。
林东伸手打断对方，他想听的是魔琴的八卦，而不是陈大头的八卦。
“赞美大嫂子，也赞美圣上，你可以不回答魔琴凶徒是谁，但你要告诉我，从谁的口中能扒拉出魔琴凶徒？”
大嫂子回道：“勇武的圣上啊，小哥，我看你人不错，就跟你说一句实话，调查魔琴凶徒对你没有好处，搞不好要送命的，你呀，就安心当你的候补衙役，别听信陈大头的忽悠，掺和进去了。”
林东摇头道：“不是我主动掺和，而是他，找上了我。
他跟世界规则有关，而京城的那位勇武的圣上，却要下令追杀他。
他和圣上是什么关系？
他们俩谁是世界把守者？
这个世界的规则到底是什么？
这些问题，我都需要从他的口中得知，所以我必须要找到他。”
大嫂子一愣，没听懂林东的话，也想不通林东为何执意追查魔琴，她思忖片刻后，说道：
“勇俊的圣上，这里坐着的，要不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乡绅巨贾，要么是和俺一样的官眷，小哥你问不出来，也得罪不起，我建议你啊”
大嫂子伸手指了指戏台后连通的院子，压低声音说道：“你应该去问戏园后院那些演戏的贱民，不要忘了颁出俊美圣上的旨意，得吓唬住他们才行。”
林东听后，无奈地笑了笑，心道，权力啊，从始至终都是自上而下，一级压着一级，你们都知道他是谁，但都不肯说，最终却要我问那些无法开口的底层老百姓。
拱手向大嫂子告辞，看了一眼戏台，接下来演的戏是奥特曼打小怪兽，看奥特曼的造型，应该是雷欧。
这个世界不是封闭的，会和其他的暗黑世界进行贸易的往来，雷欧，盖亚，緑巨人这些新奇的英雄角色也传了进来。
绕过戏台，走向戏台后院的房屋，林东亮出令牌，一群戏班人员迎了上来，向林东请安。
“我找你们的负责人？”
林东伸手比划道，他没有开口说话，只要能用手语沟通，他就不会赞美圣上。
刚才那位演书生的男子走了出来，领着林东往后院的深处走去，来到一间厢房前，恭敬推门而入。
厢房内，一个瞎眼老人正盘腿坐在床榻之上，有趣的是，他的腿上放着一张古琴。
瞎眼老人此时正用手轻轻抚摸琴弦，虽没有一丝声音发出，但林东却能感应到琴弦震颤。
书生走到瞎眼老人跟前，在其手里写着字，告诉说，师父，来人是县里的衙役。
瞎眼老人点点头，伸出右手虚空比划起来，他不是在用手语，而是在写字。
“这位官老爷，找老朽，所为何事？”
林东见对方是瞎子，只能开口说道：“赞美咱的圣上，昨晚，是谁在衙门口弹琴？”
书生听到林东的问话，脸色一白。
瞎眼老人无声笑了笑，拍了拍书生的手，示意他离开房屋。
书生看了林东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地转身离去。
瞎眼老人徒弟走出房间后，虚空写道：“官老爷，您何必明知故问？”
林东回道：“我是故问，但没有明知，我刚来白石县，带着当今圣上的英明旨意，追查弹琴之人，你们不用顾忌白石县的一众官员，如实回答即可。”
瞎眼老人听后，信以为真，把林东当做了京城来的大官，左手紧握着琴弦，右手继续写道：
“官老爷在前院，看了我写的那场书生与娘子的戏，做何感想？”
林东说了声赞美圣上，继续说道：“很老套的剧情，可以说是牡丹亭的翻版，我不是很喜欢。
其实剧情到书生被追杀丧命，就可以完结了，之后的复活，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现实。
民间口口相传的典故，通常都是悲剧结尾，比如梁祝化蝶，牛郎织女的分离，白蛇压于雷锋塔下，这才是跨越阶级该有的归宿。
门不当，户不对，带来的是三观的不同，富家女过不惯穷日子，穷小子有了钱后，就会变坏，两个阶级不同的人，即使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爱情最终只会屈服于眼前的柴米油盐和旁人的流言蜚语。”
瞎眼老人沉默了，他实在没想到对方会讲出这番话，许久之后，他洒脱一笑，虚空写道：
“官老爷，您说的很对，但戏曲本就不是现实，正如您所说，现实很残酷，所以我们的戏才要给人足够的幻想，窦娥最终申冤昭雪，陈世美被龙头铡斩死，这些完美结局的典故，不一样口口相传？”
林东哈哈笑道：“我头一次听说窦娥和秦香莲的结局是完美的，赞美圣上啊，老先生，您难道只追求结果，不在意过程的悲惨吗？“
瞎眼老人再次沉默了，他抬起手，想要写出肺腑之言，却怎么也落笔不得，最终只能写道：
“我相信，悲惨的过程，会带来一个幸福的结果，官老爷，我就是魔琴凶徒，您抓我吧。”
林东说道：“你没有官职，声都发不了，琴更是弹不了，又怎么可能是魔琴凶徒，赞美圣上？”
瞎眼老人回道：“我是不能说话，但我，可以弹琴。”
他从床榻下，抽出两块木片，一手握着一块木片，用木片拨动琴弦，顿时发出清脆悠扬的乐音。
一曲旋律简单，节奏轻快，仿佛山涧清泉流淌的琴声，飘荡在房中。
瞎眼老人陶醉地弹着琴，判官没有现身。
林东暗自沉思道：“原来物与物的发声不会引来判官的惩戒，除非你在判官面前，被它看到，这么一想也正常，世界的声音太多了，房屋年久失修的倒塌声，木柴爆燃的声音，水滴石穿的声响，这些非生命的发声，判官也无法惩戒。”
曲罢，瞎眼老人虚空写道：“官老爷，您看到了吧，我是可以弹琴的。”
林东回道：“你是可以弹琴，但曲调不对，我也知道魔琴凶徒不是你，你为何要帮他隐瞒，你这种人不像是屈服权贵的，你为了什么，赞美圣上？”
“你想听昨晚的曲，我亦可以弹给你听。”
瞎眼老人爽朗一笑，他将琴轸逆时针旋紧，右手捏着第一弦，陡然一拨。
昂！
琴弦震动，直冲云霄，巨龙随之而下。
林东再次被气流包裹住，在拉入幻境之前，他看到瞎眼老人张开了嘴，看到声带的震动。
他开唱了，弹琴奏歌，唱的是戏腔小调。
“八月十四~秋月圆~~，喜鹊上枝头哩~~孵出那个鸳鸯蛋~，青梅落入了~竹马的怀里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