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番外——鸳鸯锦(下)
五年后。
漠北。
阎家庄是三年之前出现在漠北的。不过一夕之间,漠北的黄花镇便多了一个阎家庄。
阎家庄的主人是谁,无人知晓,只知道它突然出现在了漠北这个荒凉的小镇。
它是一个江南的园林,五步一阁,十步一亭,亭台楼阁无不精巧,在漠北这个缺水的地方种满了江南的荷花。
阎家庄就这样出现在了黄花镇,所有人都很好奇,但是无人知晓。
阎家庄来到黄花镇就只做一件事,他们在找人,找一个年轻的剑客。
那个剑客有一把破旧的剑,一张娃娃脸,左手使剑,个子不高,身手很好。
阎家庄找人的悬赏一年比一年高,出来找的人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人找到这个剑客。
胡天八月即飞雪,这塞外的风雪总是来得特别早。
十月一过,庄子里就积雪不断。
“月清姑娘,庄主今年还是十一月动身回松江府吗?”
自从三年前阎家庄来到黄花镇,每一年的十一月庄主都会动身回松江府。因此庄里的人来询问她,是否要开始准备行囊了。
月清抬眼看了看窗外,窗外的荷花池早已经枯败,残荷飘雪,看起来有几分萧瑟。
“自然是要回的,不然可就赶不上元宵节了。”月清低低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为谁而叹的气。
自从阎森失踪以后,松江府对于王励勤而言,便唯有每年的元宵节才会回去。
每一年的元宵节,王励勤都会去梁松的摊位上坐上一整晚,直到对方收摊。
“森最重诺,他说会来,就一定会来。”
但是一年又一年,五年过去了,梁梦从小姑娘长成了豆蔻年华的女子,阎森却始终没有出现。他走得那样决绝,似乎决心割舍过去的一切,再也不出现。
江湖上的人此时还并不知道,阎家庄的主人正是名剑山庄的庄主王励勤。
正在月清准备行囊的时候,突然收到消息,今年他们不回松江府了,他们去关外。
有人在安东看到了阎森的剑。
半个月后。
王励勤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到了安东。
安东的天气比漠北还要恶劣百倍,风雪大作,马匹难以前行。
王励勤弃了马,一路朝着消息来的地方而去。
给王励勤消息的是一个关外客,叫郭跃。她本是关外一带出名的剑客,三教九流无人不识。她和王励勤昔年有一点交情,因此阎森失踪以后,她一直有托人在关外这一带打探。
自来隐居三地,不外乎关外,漠北,苗疆。她既然生在漠北,自然要为朋友出点力。只是这五年来她始终一无所获,这一次难得有了消息,便飞鸽传书给了对方。
“在哪里?”王励勤见到郭跃的第一句就是问对方在哪里?
郭跃见王励勤憔悴的样子,连忙开口,“我的人没有见到阎森,只是见到了阎森的剑。他的剑在一个高丽客的手里,那个人叫吴尚垠,眼下我让人引了他来驿站休息。”
“多谢,我现在就去驿站。”王励勤起身立刻要走,被对方拦住了。
“这个吴尚垠我派人探过底,武功不弱,你现在就去,只怕未必是对方对手。先休息一日,明日再去。”郭跃连忙伸手拦住了对方。
“不必。”王励勤将郭跃的手挡开,一字一句地说道。
郭跃还未来得及反应,王励勤已经投身进了风雪之中。
安东的驿站条件算得不好,平日里来的人也极少。王励勤推开驿站的大门,踏着风雪而入。
吴尚垠坐在大厅,似乎就在等待谁的到来。
吴尚垠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剑,一把王励勤极其熟悉的剑,阎森用过的剑。
“终于来了。”吴尚垠放在手中的酒杯,看着王励勤。
“你在等我?”王励勤目光盯着那柄剑,开口问道。
“确切来说,我是在等原因。从我入关外以来,就被人引到了这个驿站。这座驿站有六个驿丞,他们分成了三个班,每天都要暗中跟着我,怕我离开。他们千方百计留下我,肯定是有原因的。我好奇这个原因,所以我留了下来。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找我所谓何事?”吴尚垠看着眼前的来人,对方看起来十分憔悴,看起来就是一路风尘赶过来的。
“我想知道,这柄剑你从何而来?”王励勤指了指吴尚垠手中的剑,开口问道。
“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吴尚垠看了看王励勤手中的剑,突然笑了起来。“你和我比试一场,如果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王励勤将长剑一拔,剑气一凛,开口道:“请。”
“不。”吴尚垠摇了摇头,“我向来讲求公平,你疲惫不堪,我就是赢了也胜之不武。不如你休息一日,我们明日再战。”
“不必。”王励勤话音一落,长剑就向着吴尚垠刺了过来。
吴尚垠在桌子上一按,人已经拿着剑凌空而起,只听得一声巨响,这张木桌已经被劈成了两半,剑气之胜,竟是一路划地而去,将驿站的大门也劈开了。
门外风吹过,卷起漫天飞雪。剑气袭人,竟是比这风雪更肃杀。
吴尚垠手中长剑迎风而出,直取王励勤的咽喉,剑还未到,剑气已经震碎了随风飘进来的雪花。
王励勤一个纵身,掠过剑气,飘落在了梁上。
吴尚垠也随着一跃而起,两人在空中交手数十招,一路落到了地上。
吴尚垠手中残剑突然化作无数光影,向王励勤洒去。
这剑气铺天盖地,王励勤看起来似乎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
而王励勤不闪不避,手中的重剑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顿时火星四溅,飘散的雪花也全部被震开了。
就在此时,剑气消失了。
王励勤静静地望着吴尚垠,没有言语。
吴尚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剑插入了剑鞘。
“我输了。”吴尚垠没有想到,中原武林随便的一人,就能败他至此。
“这柄剑你从何得来?”王励勤将手中的重剑收剑入鞘,再次开口道。
“这是我在漠北的时候得来的。”既然输了,吴尚垠倒是十分爽快地说出了对方想知道的事情。“我上月途径漠北,遇到了劫匪打劫一户商家,我顺手救了那户商家,劫匪掉下了此剑。我见这剑剑鞘虽然有些破旧,但是剑身极其锋利,就留下了此剑。莫非此剑与你有渊源?”
吴尚垠说着,将这柄剑递给了王励勤,王励勤缓缓地接过剑,仔细的看着剑柄上所刻的那一个歪歪扭扭的“森”字,点了点头。
“这是阎森的剑。”王励勤将剑收了起来,并没有还给对方的意思。
“阎森?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左手剑阎森,那你莫非就是王励勤?”吴尚垠心中一动,连忙开口问道。若是输给了王励勤,那倒不至于太过懊恼了。
王励勤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突然王励勤又转身问道:“打劫商户的是哪条道的?”
“那人说自己是黑风寨的。”
十二月,漠北。
王励勤是十二月才到的漠北。他与吴尚垠一战之后便陷入了昏迷。日夜兼程加上这一次对战,让他精疲力竭,陷入了昏迷。醒来之后,郭跃硬是留了他三天,才让他离开。这样一折腾,回到漠北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中了。
黑风寨是漠北一带的地头蛇,寨主胡桑子使得一手好鞭,在漠北一带小有名气。
他一向为自己的本事自傲,绝没有想到有一日会被上门踢寨。
“王励勤,你到底想干什么?”胡桑子看着满厅倒地的手下,手一抖,长鞭已带着风声向站在大厅中间的王励勤甩去。那鞭子仿佛长了眼睛,有了生命一般。
王励勤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长剑一挥,剑气所过之处,横扫千军。
长鞭被拦腰劈断,一下子失去了生机。
“我有几个问题,如果你们答不出来”王励勤一掌拍在了一旁的案几上,案几一下子四分五裂,碎了一地。“就犹如此案。”
“王励勤,你名剑山庄势大,也不能这样仗势欺人,你不怕我修书一封给马盟主,让他来……”
“他打不过我。”王励勤淡淡地扫了胡桑子一眼。
胡桑子心中一凛,王励勤这架势,莫不是要不死不休?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这尊瘟神,那还是听他的吧。
“两月之前,黑风寨是谁在天山脚打劫商旅,却被一个过路剑客教训了?”王励勤看着胡桑子,开口问道。
“这我哪知道。”胡桑子心中是真的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是他也明白,这个答案王励勤是不会满意的。
就在王励勤的掌风已起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下面传来。
“是……是……我……”一个被打到在地的男子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王励勤将手中的剑放在了那人的面前,“这柄剑是不是你当时被那位剑客带走的剑?”
“是的,是的。”那人连连点头。
“这柄剑你从哪里得来的?”王励勤的声音里开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从一户商户那里劫来的。如果知道那户商户是王大侠你的朋友,小的是万万不敢的。”那人连连跪地求饶,早知道这把破剑那么多事,当时就不要拿了,一拿过来就被别人抢走了,现在还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哪家商户?”王励勤的心开始缓缓沉了下去,商户,为什么会是商户?
“这我实在记不清了……”那人话音未落,只觉得左手一阵剧痛,“啊啊啊啊!”那人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臂已经被王励勤刺了一剑。
见王励勤如此做为,胡桑子连忙大喝一声,“还不快说!”
“小的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人连忙说道,“那家马车上写着连城当铺。”
连城当铺?王励勤愣了一会,缓缓地收回了手中的长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黑风寨。
正月十五,连城当铺。
这是连城当铺在漠北的铺子,平日里这个时候,铺子还没有关门。但是今日为了一个特殊的客人,他们早早地关了门。
自从十日前王励勤来到连城当铺,想要知道这柄剑当铺是如何得来之后,这十来日里,当铺的少东家一直在为此事忙碌。
王励勤很早就来了,他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等待这对方的消息。对待阎森的事情上,他总是很有耐心,他已经等了这么久,可以继续等下去。
“这柄剑是苏州的当铺收过来的,王少侠可能不清楚,我们连城当铺在各地都有分铺,有时候当铺之间也会互相流通一些当品。这柄剑来当的人是一名渔夫,当的是死当,三两银子。他说他捕鱼的时候捞到了这柄剑,见它看起来还挺好的,就想拿到当铺就换几个钱。想来不是王少侠想找的人。”连城当铺的少东家连柏轩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仔仔细细地为王励勤说了这柄剑的来源。
“不是。”王励勤低声说了一句,然后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睁开。
“多谢连公子。”
只要王励勤愿意,他总是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不敢当。这剑兜兜转转落到了王少侠手里,想来还是与少侠有缘。”连柏轩连忙说道。
“是吗?是有缘分吗?”王励勤自嘲地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起身告别。
一走出连城当铺,王励勤才发现,街上居然挂满了花灯。
元宵,原来又到元宵了。
漠北的元宵节没有松江府那么热闹,但是毕竟是元宵节,街上人流如织,花灯如画。
王励勤看着那一盏盏走马灯,停下了脚步。
东西南北,只愿相聚不分离。
森,你到底在哪里?
松江府。
“义父,你快点,义父。”陈熠拉着阎森的手,走在了谷阳街上。
“义父,这灯好漂亮,义父,你快看。”
陈熠第一次来逛花灯,自然是看得目不暇接,连声称赞。
自从她在水里捡到阎森,转眼已经过去了五年。
五年过去了,阎森的记忆一直没有恢复,但是这并不妨碍阎森成为一个好父亲。他对陈熠极好,不仅教授陈熠武艺,而且对她几乎是事事有求必应。
对于陈熠来说,自从秦叔叔出现后,义父的身体就开始好转,他们也不需要再用大量的钱去买药,日子也开始过得好了起来。
今年她想在元宵节来松江府看花灯,义父也就同意了。
松江府的花灯果然名不虚传,这一路上看得陈熠都回不过神。
两人行到街尾,陈熠便有些乏了,阎森看到一旁的浮元子摊子,两人便坐下要了两碗赤豆浮元子。
阎森刚一坐下,就听到一个娇俏的女声响起。
“阎大侠,今年是你来了呀。”
阎森转头一看,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小姑娘手提一盏花灯,正惊喜地看着自己。
阎森有些疑惑地看着对方,开口道:“小姑娘,你是谁?”
“我是梁梦啊,阎大侠你不记得我了,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的。”梁梦没有想到,今日来摊子的居然不是王励勤,而是阎森。她连忙将手中的花灯递给阎森,继续说道,“阎大侠你五年没来,认不出我也对。王大侠没和你一起来吗?”
阎森被对方强塞一个花灯,有些懵懂地接过花灯。这个叫梁梦的小姑娘显然十分欢喜,喋喋不休地说道。
“你们俩也真的,今儿他来,明儿你来,总是不能凑成双。你也要在这里等王大侠等一整晚吗?”梁梦想到王励勤过往几年每一次都要等到第二日,哪怕所有摊子都收了,街上空无一人了,他也依旧站在那里等。等到第二日摊子重新摆起来了,他才离开。每一年的元宵,她看到王励勤站在那里等人,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看到她家房梁下的那只燕子。她家房梁下本来是一对燕子,有一只燕子被孩子的弹弓打死了,另一只燕子就是这样立在巢上,望着天空。
今天看到阎大侠,梁梦觉得自己的感觉应该是错了,阎大侠可能真的只是太忙了,所以才没有来。
“义父待会就要和我回家了。”正在吃浮元子的陈熠抬起头来,开口说道。
阎森见陈熠开口了,就点了点头。
“那也挺好的,这里冷,等一整晚真的太冷了。”梁梦也点了点头。
“姑娘,这个花灯……”阎森想把花灯递还给梁梦,谁知梁梦却摆了摆手。
“这是你的花灯。”梁梦赶紧说道,“这花灯我阿爹都做五年了,但是前几年就王大侠一个人过来的时候,他死活不肯收,非说这灯是你的,要你来才肯。可是你大概太忙了,总是不来,我阿爹只好每年做一个新的,今年这个是我做得。这次元宵难得你来,我自然是要给你的。”
“可是……”阎森想,如果不是眼前的小姑娘认错了人,那么很有可能她认识以前的自己,也许自己可以打探一番。
“阿爹明年要带我回老家找婆家了,以后不来摆摊了。我还担心这个花灯可怎么办?今日就遇到了你,可太巧了。”梁梦高兴地跳了起来,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呼喊声。
“我阿爹叫我了,我得赶快回去了。阎大侠,你记得要把花灯给王大侠看,问问他,这花灯我做得怎么样?”梁梦一边说着一边往远处跑去,只余下阎森拿着花灯站在那里。
“义父,这个王大侠是谁?是你以前认识的人吗?”陈熠吃完了浮元子,不解地抬头问道。
“也许吧。只是这个小姑娘来去匆匆,我也不好问。以后有机会问一下你秦叔。”阎森对于自己没有恢复记忆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多的纠结,就像他对于自己右手断了这件事情没有过分沉溺悲伤一样,他总是能温柔而坚定地面对命运所有的恶意,坦然面对所有的伤害。
“嗯。”陈熠点了点头。“那灯你带走吗?”
阎森提起了那盏灯,看了一眼。
这是一盏走马灯,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东西南北,只愿相聚不分离。”
“带走吧,毕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盏灯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也许他真的曾经见过这样的一盏灯吧。
月华如水,火树银花,谷阳街上的华灯照得青石板路都明亮起来。
阎森提着走马灯,拉着陈熠走在归家的路上。
“义父,我们明年就不来这看花灯了。”
“你不喜欢看花灯?”
“我很喜欢,不过喜欢的东西看一次就够了。”
“好,随你。”
“义父,这花灯上写了什么呀?”
“东西南北,只愿相聚不分离。”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