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轰轰烈烈的新生军训开始了,这届新生刚好遇上的是史上最为严苛的教官,南影校园论坛上天天可见新生们的哀嚎诉苦。
“你快看那边,笑死我了,一个个蔫儿得跟鹌鹑似的,这届新生可够惨的,估计军训结束啊得蜕一层皮。”
戚逸顺着宁恺的目光看过去,秋阳杲杲,虽比不上夏阳炽热,但总归是热浪滚滚,新生们一个个杵在大太阳底下练军姿,肉眼可见的难熬。
“看看人家站得多好,”一位教官大声训斥,“行得正坐得端,为什么你们就没有这份耐心,连这点苦都受不了,到了战场上可不得当逃兵?萧崇柏出列!去旁边休息!你们继续给我站着!”
听到这个名字,戚逸眯着眼一瞧,还真是那天遇到的那位霸王。
操场围栏旁,得到优待的青年穿着迷彩军训服,盘腿坐在地上,腰身却还挺得笔直,他拿起矿泉水仰头喝着,喉结上下滑动,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颚线。
那天吃了闭门羹后,戚逸顺手就把那两张剧票扔了,自己重新买了两张。
无非是两张票罢了,他可不想表现得像是求人施舍。
至于这一桩事,他只觉得帮了忙还被甩了脸色,着实吃力不讨好,识人不清。
戚逸很快将目光收回,若有似无地嗤笑一声。
“走了。”他拍拍宁恺的肩膀,大步朝前走去。
喝完水,萧崇柏将矿泉水瓶放到一边,揪起迷彩短袖的领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再抬头时瞥见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的背影,有一瞬的熟悉感从心尖划过。
片刻后,他转回视线,继续望向站着军姿的队列。
在被军训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新生们看来,首都的雨季来得恰是时候。
黄昏时分开始落雨,教官们大吼着也挡不住新生们的欢呼,淅淅沥沥的雨声成了欣悦的协奏曲。
即使晚上的训练变成在会厅里听军事知识讲座,也比在蚊虫骚扰下苦练正步要好上一万倍。
讲座结束是八点半,新生们三三两两地出了会厅,萧崇柏走在后排,感觉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哈喽,”一位白肤杏眼的女生抱着军训服外套,一头长发斜斜搭在左肩,她抿唇笑,落落大方地道,“萧同学,可以交个朋友吗?”
“谢谢,我没带手机,下次吧。”他淡淡道。
“嗯,好的,那下次见了。”女生也会意,依旧甜甜一笑,识趣地挥手离开。
沿着一楼的走廊拐过弯,萧崇柏抬头,望见朝着宿舍楼走去的舍友,他们中午午休还在说晚上一起在宿舍开黑。
他暂时不想回宿舍,索性顺着另一侧楼道上了一栋旧楼。
楼道里的灯亮着,一间间教室却是空的,这是废弃已久的教学楼,听说今年要翻新。
站在三楼楼道口,萧崇柏隐约望见有教室透着光。
等站在门口,隔着窗玻璃往里望,里头居然有人。
是那个声名狼藉的人。
光源来自于放在木桌上的手机,他看到立在穿衣镜前的青年目光迷离,神情恍惚。
看上去不太正常,萧崇柏不带感情色彩地在心中评价,他抬步准备离开。
“该吃饭了。”
脚步停下了,萧崇柏重新望进教室。
空空如也的手做着吃饭的动作,戚逸机械地动着嘴,过了一阵点点头,道:“发霉的东西是最好吃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哄诱的意味,片刻后又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一边摇头一边喃喃:“我不要吃这个,这个吃了会拉肚子。”
少顷,他又用那种带着哄诱,同时夹杂着恐吓的语调重复道:“发霉的东西是最好吃的,不吃今天就要饿肚子了。”
吃完东西,他突然被按倒在镜子前,宽大的白色衬衫拥起,露出一截腰身。
他扒着镜边,带着恐惧的眼神朝后看去,嘴唇发着抖:“不行,别打我,今天我吃了饭了,吃完了,都吃完了。”
无形的长鞭让他如一艘在狂风骤雨中漂泊的船,在镜子前战栗挣扎。
眼泪从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中流下,镜子边缘也流下血,与泪水映衬,他像只垂死的天鹅,有着让人不忍亵渎的美好,又有让人不忍直视的痛苦。
此时,青年的手被人拽住,有人往他的身体里注射镇静剂。
“走开,都走开!”
他挥舞着手臂,却因为被人按住手脚只能挥动轻微的频率,他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但也很快陷入更大的痛苦。
滚滚泪水从眼角滑下,他喃喃道:“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不要救我了,让我死吧……”
掌声从教室的后排响起,萧崇柏回神,这才注意到教室中还有其他人。
戚逸直起身,望着被镜子划破的手指,对在后排观摩了很久的人说:“借我点纸。”
他话音刚落,窦炀已经把纸递过去了。
“你的无实物表演越来越精彩了,”窦炀笑道,垂下眼,看见戚逸流血的手指,微微皱眉,“刚才你应该停的,一次表演而已。”
“表演不能随便停止,有观众的时候更不能,小意外而已。”
戚逸说着,用纸捂着手指,又沉默了。窦炀也懂,静静地等待。
表演的情绪一点一点抽离,他长呼一口气,拿起手机。
“走了。”
两个人走出教学楼,雨已经停了。
“这个角色很美,但美得让人心碎。”窦炀插着兜,一边走一边点评道。
戚逸挑的这个角色是精神病院中一位曾经被虐待过的画家,窦炀看过剧本之后,就猜到戚逸会挑这个角色。
他向来拒绝平庸,中意有挑战的事物。
“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戚逸问道。
“一周左右,过一阵又得去英格兰了,”窦炀苦笑道,“黑暗料理我真的吃够了。”
戚逸轻笑,调侃道:“那你加油,争取早点回国吧。”
“喂,好歹回来一趟,至少请我吃顿饭吧。”
“下次吧,”戚逸踩到了浅浅的积水坑,放轻了步子走过去,“我过几天就得表演。”
道别时,窦炀唤住戚逸。
“情侣分分合合,都是常事,你觉得呢?”
这句话几乎算是明示了。
戚逸停住脚步,片刻后转过头。
“是啊,不过我这种没什么情趣的大忙人,早跟恋爱绝缘了。”
跟聪明人说话有这点好处,寥寥三两句话便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窦炀耸耸肩,牵了下嘴角:“也别太累着自己,戏是演不完的。”
“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
戚逸背对着窦炀,潇洒地挥了挥手。
熄了灯后,506舍员依旧在小声交谈。
潘杰翻了个身,对下铺的戴明道:“喂,咱们军训还有几天来着。”
“三天还是四天,我也忘记了,真想这样的日子早点结束,快点上课吧。”
张家鹏看着手机调侃道:“就咱们现在的演技,到时候上课也得经历煎熬。”
“不是说那位戚逸学长很厉害吗,听说不同年级间经常联谊表演,到时候可以偷师偷师。”
“得了吧,演技是看着就能学会的,那谁都能得奥斯卡了。”
“别灭自己威风啊喂,好歹咱们也进了南影了……”
漆黑的夜色中,萧崇柏听着舍友的议论,他想起了两个小时前无意观看到的那场表演。
他在影视作品中看过太多人饰演精神病人,但那样绝望又真切的表演却少之又少,大多数人只演出了疯,或者痴狂,却很难演出那种从骨子里汹涌出来的绝望。
可今天他从对方的那双眼中看出了浓郁的悲切,如浪潮般翻滚流淌的痛苦。
萧崇柏不得不承认,即使有着糟糕的初印象,但他被那场表演打动了。
学表演的不会不清楚,情感记忆仿佛是表演的伴生物。
难道那个人曾有过痛苦的经历?
又或许,他会比舍友口中的戚逸更懂如何表演这一类角色。
意识到自己在毫无根据地赞誉一位声名狼藉的人,萧崇柏有些不满地皱眉,很快翻过身,命令自己忘记脑海中的场景。
——
话剧看到一半,宁恺有事先走,等戚逸从剧院出来,外头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势惊人,晚上十点哪有卖雨伞的地方,戚逸淋雨走了段路有些遭不住,不得不在半途找了处广告牌落脚。
除了他,还有人在避雨。
戚逸随意地看过去,很快又别过头,在心里叹口气。
不是冤家不聚头,天气预报总在关键时候不准,两条定律完美应验。
如果不是手机没电,他至少能打车回校,还能少淋点雨。
哦,还有祸不单行这第三条定律。
萧崇柏认出了戚逸,后者大约是第一次吃了闭门羹,这次倒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椅上,闭着眼小憩。
他眼下的泪痣在路过车灯的映照下若隐若现,休憩的状态显得眉目有几分脆弱感,让萧崇柏想起那天镜子前的惊艳表演。
雨在不急不缓地下。
手臂处传来轻轻的触碰,戚逸醒转过来,看到眼前的黑影,一时有些怔愣。
眼看雨势不减,萧崇柏从附近找到了块塑料板。
他手机倒是有电,但这地方偏僻,南影也在郊区,行程跨越了大半个首都,到目的地恐怕也快凌晨了,app上排大半个小时的队也没有司机愿意接单。
他原本打算一个人离开,最后转头看向戚逸,最终还是因为不知名的情绪,过去将他唤醒。
“一起走吧,现在约不到车。”
戚逸见他态度友好,想到自己帮过对方一次,承这次的情也是应该的,更何况清冷雨夜容不得太多犹豫,于是同意了。
“谢谢。”
两个人别别扭扭地顶着一块脏兮兮的塑料板,在雨夜中跋涉前行。
走出几百米,萧崇柏听到身边人“喂”了一声。
戚逸轻咳了一声,尴尬地揉了揉鼻尖,低声道:“不好意思,我脚崴了。”
他本意是想让对方走慢些,但却注意到对方的脸色又变成那天吃闭门羹时的样子,目光中裹满了质疑与排斥。
萧崇柏意识到,同情心作祟不是件好事,才华与品行也不能划等号。
舍友说左征习性难改,又喜欢装可怜,曾经在运动会装晕,其实是想找机会骚扰背他的同学。
“难道你要让我背你?”
对方冷硬的语气让戚逸愣了一下,他垂下眼,抬起头时轻笑了下,一脸戏谑的样子:“开玩笑的,别当真。”
果然,接下来的路,戚逸走得既快又稳。
雨水气息夹杂着戚逸身上的香水味拂过萧崇柏的鼻尖,后调莫名像那支停产的香杉雨藤。
他不由紧了紧抓着塑料板的手指,离得更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