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平
所以我虽然没有汤能令我面前之人忘却前尘,却其实并不是不能让她奔赴轮回。
然这句话自然不能告诉她。
她仍在看我,似乎在等我的解释。
我笑了笑,斟酌了片刻道:“姐姐,你瞧见桥下的忘川了么,大多数亡魂都应该是那里的过客,不该见到我。而你们能够走得上来,要么身负足够重的功德,要么背着足够重的罪孽,要么对凡间气数做出了足够的影响,要么死前含着足够深刻的不甘不舍。但不管是哪一个,既然奈何认可下来,就代表着你们足够特殊,因可对我求一个愿望。”
“愿望?”
“是的。”我点头,“不过仅仅是一个愿望,是否合宜,是否有价值实现,是否违背规定,是否做得到,都需我来考量判定。大概你们会觉得,善人恶人皆可能得到这样的待遇这不公平,然则愿望一事,无非想要坏人一个痛悔,予好人一个报答。而走过奈何,投胎之时给好人坏人怎样的来世,仍会非常公平。”
她恍惚了一会,仍然摇了摇头,固执道:“我不轮回。”
似对答,又如自语,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又像是在对我强调什么。
我笑了笑,一提裙角在桥边坐下来,抚着伏在身边的阿雪对她道:“那就是以后的事了。然而照程序,我此刻并不急着押你去投胎或许方才你没有听明白——姐姐,你有什么未了之意,现在可以告诉我。”
她终于找回神志,瞧了我一会。又默默一会,也在我身旁席地坐下,着实认真又吃力地想了一想。
“我记不得了。”
“你记不”我愕然转过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终究还是未能免于被她噎一噎。
素昧平生,见面就思虑是否能了结我,张口闭口就是不轮回,前世的一具残躯乃至于一副嗓子,进了忘川都还强行附着在魂魄上头,足可见此人死之不详,意志之坚,我以为那当是一份无比深刻的生平,可原来那些最重要的缘由她却已经忘了么?
却倒也,并不是不可能。
亡魂成鬼,即是轮回终止,其来历只来自前世,故而凝滞住一副前世的躯体,缺胳膊少腿倒是可能。但是忘川乃虚空,亡魂既来此,除了先天不足,后天缺陷之人大多是已被重新赋予了虽非真实,却好歹完整的躯体。
那些亡魂大都还保留着自己的大部分的生平记忆,许多东西也会模糊,可最重要的执念还在,也就不会意识到。
而这位姐姐却是这副模样我看着她狼藉的双臂,忽然明白,她的魂魄大概因为什么有违天理之事正经消受了一生磋磨,也真的死得不安详,凝聚成魂魄已经尽力勉强,遑论保留记忆。而她生前最后一刻坚毅的执着,大概都消耗在了为她保存一身惨痛上面。
“我必须要想起来。”
存一身原原本本的伤,为提醒自己要完完整整地记起。
何苦。
未忍住轻轻一叹,我看向她平静的侧影。
“这就是你的执念?”
她静静地看着忘川,没有回答。
我认真想了想,借奈何的力纵身轻轻跃起,在头顶半空取了一朵晶红的彼岸花,落下来时俯身别在她发间耳后,将她轻轻拉起来,又叮嘱了阿雪依旧在这守着,有人时便召我。
阿雪喉咙里低低含了一声算是应下,乌黑的双目中却并不放心。
我只能像在家时一样低头吻了一下它额心的紫徽记,便直起身,向那位姐姐微微颔首。
“你暂且不必向前了,先跟我走罢。”
她看了我片刻,点头。
我拉住她的袖角,跃下奈何落向忘川,在掉进川流前摇了摇手腕上的银铃铛,镜湖中一朵莹白的往生莲就立时生长起来,化作一只无桨之舟,稳稳将我们托住。
幽蓝色的忘川飞流为船儿让出一条路,贴着我们身边飞掠而过,船儿静静在静水之上,有了水纹的冥湖终于不再死气沉沉,不动如镜。大约也只有此时,来者能够分清镜湖与忘川究竟哪个是真的水流。
我簪在她发间的曼珠沙华牢牢禁锢住了她的灵,她因而并没有被忘川魂流影响或者冲散,我自袖中取了一株蓝色的彼岸花,放进船蓬里的纸灯笼,如此挑了一盏幽蓝的彼岸灯站在船头,让那灯指引往生舟渡向彼岸。
一路上穿越了无数牌匾,我才终于看到了‘生平司’的匾字。
这是我录档之处。
我领她走进去,安置她稍等,便自去案桌前,自生死簿旁边的一盏青灯里捞出一枚玉石。
“这是渡魂玉,是忘川的生平镜,可倒映与你生平执念有关所有人事,让你尽知你生前未能尽解的所疑所惑,以及你所在意旁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我看着她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但是姐姐,你的记忆不能自主,不过你若信我,可许我探问你的前尘,我身负引灵之术,可借外力强制开启你的往生记忆。”
“我似乎也并没有其他选择。”她看着我,带着些些平静的无奈。
我笑了笑。
“倘若你一定要想起来——大概是的。”
她轻轻一叹,人已比初遇那刻缓颜许多。
“没关系,你来罢。”
点头,我抬手将渡魂玉化成坠子大小,悬在掌上。
她闭起眼睛,由我将从渡魂玉里引出来的一道白芒引入她眉间。
见她的神色渐渐归于沉静,便知时宜已到,我合掌拢住渡魂石,也闭起了双目。
再睁开眼时就置身于连片飞扬的记忆游丝当中。
我举起手中的渡魂玉,却也像样地费了很大力气才驾驭住它,颇用了些时候,将那些狂暴的魂息吸纳进去。
待渡魂玉亮起幽蓝色的光华,便是已将那位姐姐的记忆游丝织成了一小段相对完整的生平,故而我抓住机会闪身飞进玉石。
不料刚落地就吃了一嘴沙子,因实在风大,竟没站住一跤摔在了黄沙地里。
我只觉得这地方真是奇怪,有风沙,却不像大漠炎热,那风不但大,且极其寒冷。好在最终我还是成功爬了起来,屏住呼吸举起袖子拢住面颜,艰难地在漫天飞沙里寻找了一个小小的山洞。
在洞里一边拍打身上的沙子边面无表情地想着我大约有十二年没如此丢过人了。
拍打完沙子,刚打算想办法探探路,手腕上的无音铃就微微发出了些示警一般的响动。
我立刻在洞里找了一块大石,跑到后头去蹲了。
果然不到片刻,洞里就进来了一队人马,皆是身披银甲,佩着防风的面具,为首的穿着一顶墨黑的大氅,此刻正脱在手里抖沙子,抖完了却并没穿上,而是将其递给了一个身板瘦弱的士兵,那名士兵刚除下面具,露出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庞,脸色苍白,嘴唇冻却冻得发紫,看着递过来的大氅,颇有些震惊感动之意。
那为首的递了大氅,瞧了瞧风沙肆虐的洞口,就带着队伍一径往更深处避去。
我躲在石头后,只瞧见那人拎着方摘下来的头盔,墨青的长发被一顶紫珠银冠束在脑后,披在肩上,颇为英气洒脱。
这些人兀自寻找柴火,拍打衣服,逐渐安置下来。那为首之人却走近洞口,静静站了一会,抬手取下了脸上面具,露出一张令人见之忘俗的女子面貌。
是的,女子。
我就这么同这份记忆的主人相遇了。
只不过这个时候的她,虽也是素面如雪,却无瑕如玉,远没有我初初见到时那样形销骨立。形体清瘦却美好,腰脊笔直,明明单薄得很,却并不令人犹疑她会否承担不起身上的厚重银甲,洞外风沙狂暴,寒意刺骨,她就那么定定地立着,不动如山,坚不可摧。
这时候的她,长眉入鬓,朱唇晕水,目有浮光跃影,人如静水沉璧,清清楚楚的出尘惊丽,凌凌冽冽的潇洒英姿,淡泊从容之外,又独有一种姑娘家的安静温宁,眉目间还远没有被消磨得那样浅淡。
她腰间挂着一柄浅浅烁金的剑,初初疑惑此剑剑鞘上是否镀了一层金粉,后来换个角度看去又像是撒了一层雪沫。作为帅剑不失于俗气,身为兵器不流于温柔,瞧上去素雅又华丽,倒和她的人很配。只是我更早地注意到的,却是被一名士兵珍重安置着的长木仓——我莫名觉得,那也应当是她的。那柄枪通身沉黑,唯两端各镶嵌了一颗纱白的宝珠,只是枪头附近的那颗竟碎纹遍布。
我看她大概是身高位重,府中一定不乏珍藏,可为什么不换一颗呢。
有些疑惑,却也还不得而知。我轻轻一叹,忧愁地想着四个字:
任重道远。
“等到午时,一定会息下来的。”
我听到她是这样想。
这个声音像是冰击玉钟,清越好听。
她依旧瞧着洞外的风沙,却逐渐有些失神。
我心里立刻一雀跃,晓得这是个时机。
于是我开始仔细倾听洞中的纷飞的她的思绪,就像进入了一个梦中梦,闭上眼,便渐渐串起了她的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