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佛跳墙11
小太监半躬着身子给我牵来马来。递了绣囊过来后,忽然想起什么浑身哆嗦一下。
他背过身子往怀里掏了掏。
随着小太监背过身的动作,轻轻裂开一阵悚然的、衣帛粘连血肉被撕开的响声。
他转过身,脸上滚着冷汗,手中捧出几件锈红的首饰来。
啊。原来这小太监一路上拾起了我掉落的首饰。他将腹肉割开,就着伤口塞进去以免被强盗抢走,活灵活现出了一个“剖腹藏珠”的典故。现在待到了安全地方,他用小匕首划开自己血肉之躯,一一取出来,在溪水里洗干净,满含期待地跪在地上递给我。美人,这是你的珐琅桂珠钗和白玉坠子,一路上实在是太乱了,小奴只来得及捡回这两个来。
说罢这小太监满脸惭色地告罪,跪着磕头,身上还血肉翻涌、滴着淅沥粘稠的浓血。
我露出一点讶异,这点情绪转瞬即逝。
我没怪这小太监。
他似乎是过于爱惜服侍的“滟美人”的东西,才做出此等骇人听闻的事。倒是很忠心,很机灵,也很会讨人欢心。
偏这里没有觉得此举诡异的旁人在,小太监自己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眉毛很浓、眼睛黑亮的小太监低头抿着嘴,我看出他这是怕我嫌从他肚里拿出的珠钗脏。他抬了几下头,说自己几天没吃东西了,身体里没积攒什么软烂臭物。
就只灌了些汤汤水水。
向来想从我身上谋利的人不在少数。那个想养我做花楼摇钱树的老鸨如今楼没了、人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剜心割肉似的舍了地契做小买卖去了,多少次梦啼妆泪红阑干,可没了我再想要在这乱世中大富大贵是不可能了。这小太监眼睛亮得不怀好意,偏要半跪在地上装巧卖乖。很一副被我迷魂头的小奴模样。
我任这卑贱的小太监将我牵上马,好像我根本不知道赵效寄来的信中还有份皇陵鸟瞰图,金银秘宝都尽数标记在其中。
“小奴唤作阿碑。”他谦顺小心地说。我问出他没进宫前的好名字——蔺碑。
哦,是你。
我才想起来野史里这号小人,贪财又嘴甜,被后世唾骂成猪狗不如的人物。
原是赵效手下一个极会保命敛财的小宦,险些揭露庞紫珠与外王勾结一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女帝统一后捐到了一官半职,后半生真算是否极泰来,荣华又显贵。只不过名声极不好听。不过如今庞紫珠早已捧了杯毒酒下黄泉,赵效身边除了我,再没有他能听得进去话的人,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身份低贱的小太监。
想来给我送马的事,也是这小太监想办法包揽来的。
小太监心里藏奸,却剖腹表忠心。
将自己的事讲剖地一清二楚。说自己是常服侍美人和穰王用膳的小太监。
他侍奉我有些投机取巧的用心,性子机灵,对我又有点胆怯和敬畏。
捞了点赵效给我宫中赏赐的油水,赎回了自己的宝贝,又在外置办了点田契、地契。
小太监提起袖子擦眼泪,水灵灵地泣着,诉道我对他有恩:“阎王爷不收小奴这不男不女、六根不全的人,若不是美人随手赐我一根簪子,几碟鹅脯…叫我有了盼头,这才活到现在……”
他唤我美人。
眼中怯怯的,有些讨好意味。越看我的脸就越想讨好我,额上汗水直冒。小太监算不上个男人。他又年纪小,去了势。
看我美则美矣。
仅此而已。
他情窍未开,只一味把那股子针刺般的感觉当作敬畏,一心把我当他的主子。只不过他还不够乖。有自己的心思,私欲心更重。重得眼里只看得见些俗物。
他搁在穰王赵效身边实在不起眼,耳听目染地学了点东西,出了王城,一股子会捡命、会讨好人的机灵劲倒抖抖擞擞地冒出来了。眼睛眨得像两颗标志的杏仁,长相秀气,眉毛微微撇下去,有点强装愁的样子。
他未必懂男人迷女人是什么样子。只不过蚂蚁爬槐夸大国——小见识。
现在这副错漏百出的、用力过猛的很有几分赵效的底子。
这既不觉得好笑,也没什么可趣的。蔺碑想跟在我身边,只不过单纯觉得有利可图。跟我能活下去,活得比普通人好。更别说赵效埋在皇陵中留给我的那份滔天财宝。
我脸上带着微笑。
这回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故事只不过是换了个人物。并无新鲜。现在手边也没什么能赏给小太监的,我便赏了他几声谢。
小太监听我说完了谢,腼腆一笑。站起来时身上伤口仿佛也不痛了。
路上他又小心看我神色,说了好些奉承我的好话,夸得天花乱坠:“美人不想去南水也无碍,不管去哪儿都不必担心,都是好的,就是去庙里呀,也得当做观音被供起来的!”
他说来是要讨人开心,夸张至极。却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
此后我到了每一处寺庙,便有人拿我当观音拜。先是那一座血蝉寺。
行过寸草不生、匪寇横行的边界,往婆娑界中走,穿过一片片丰茂的水林。
途中歇了几日。
蔺碑早拿骨针缝好了自己那烂肚皮,腆笑着说自己命硬,烧了一天半便生龙活虎地去树桩下猎兔子、打野鸡吃。我骑着阿训,半点不劳累地走着,走到一处山脚下,看见几个挑水的小沙弥。他们费力挑着水,面容恬淡,僧服淡蓝,衣角垂得干净利落,头上还有青涩的戒疤。
我下马牵着阿训去饮溪水。
小太监瞧见那几个小沙弥,听见林间肃重的钟鸣声,忙不迭过去打听这是什么地方。
他自然想要些稻米饭吃。
山林间虽不缺肉,但到底没有黍米。
打听清楚了这地方是处山腰,我往下一望,只见山脚下聚着数不清的车辇。
等真看见一座山头上香火鼎盛的寺庙,他小心扶我下马,为我裹好披风。山间似乎来了群穷苦人讨饭,吵嚷声格外刺耳。小太监从马背上捡了几块儿野兽皮,准备待会儿和庙里小僧换些斋饭吃。他身上备着弹弓和捕兽夹子,都是出宫便置办好的,这些日子吃肉太多,半粒米没进肚子,心里总有种古怪的茹毛饮血的感觉。
……
小太监爬上了千层台阶。
他跑进庙里,正准备腆着脸要饭吃时,发现寺院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门,左为解脱门,右为般若门。
忽然发现那些正准备来焚香祭佛的香车被赶着往外架、求签的跌了经筒、进香点心灯的魔魔怔怔地踏过门槛,一扣三拜地跪出去。这两个门内涌出源源不断的香火客,像是有人瞧见了什么,如同最痴狂的信徒般,一呼百应,纷纷如遇甘露般地跑出去,互相推搡着往外走。
他们对庙中几座佛像视若无睹,走在前头的直对着门外什么喊“观音”——
双眼痴痴,磷磷鬼火般。
简直中了邪似的。
蔺碑被撞了个趔趄,等爬起来身上多了几个泥脚印,腿骨也被踩地咯吱作痛。
蔺碑搂着个破碗,怀揣着点换粮食的金银小器。看这些跑出去的人简直要糊涂了。
他琢磨不透这些一掷千金进佛门的人。
更不懂这些人疯狂渴求的只是种暂缓俗世三千烦恼、痛苦的精神鸦烟。
只觉得这些人都是傻子。
小太监往常在宫中也见过天上一有什么异象,观星台的小吏便痛心疾首,指着几颗星星说什么神灵现形、留下谜语。
小太监只想早点儿换了斋饭就走。
小太监路上就和戴着幕离、遮蔽脸容的美人边走边听说了这地方似乎在婆娑界有些出名。虽然是寺庙,僧人常外出化缘,受富人香火,却乐善好施,也接济穷鬼、给前来讨饭的流浪汉几口保命饭吃。一进宏伟壮丽的寺庙,任谁都会被这鼎盛香火浇灌出来的红墙金佛颜色震了一震。但毕竟是富贵宫门出来的奴才,蔺碑很快回过神来,也不畏手畏脚,大字也识得几个。只见左边门前有个小木碑——“解脱门”。
右边般若门里走出个僧人,眉间有粒红痣,妖异动人。
他脸上有一丝静谧的微笑。他闭着一双眼,看向人时却仍旧有目光。那目光十分澄远、空明,仿佛能将人从皮看穿骨,从骨看透魂。蔺碑对上那眼睛,那心瓣狠狠一缩,手中攥着的野鸭羽毛竟很快就被汗水攥湿了。
大师,可否…用这捆野鸭毛和兽皮换些米饭?蔺碑正想这么硬着头皮说。
他张嘴想说什么,脑中却光怪陆离起来——
小太监一恍惚,仿佛看见过去自己毒死虐打自己的父亲时,那慌忙收拾残肢的模样。
和兄姊弟妹争抢吃食,饿极了只抢来块儿破布袄睡在破庙中……
街上艳羡地跟在那华贵车辇后,心想着:要是自己能和那贵人换换,他住破庙,自己坐马车上吃饱食穿华衣该多好。
再没有比过这种日子好的东西了。
就连他第一次服侍那冠绝京城的滟美人时,晕晕乎乎了一阵,心中不知澎湃什么。只觉得这美人天生是过好日子的人,这美人自打生下来就穿金戴银、香车宝马小太监也是服气的,没有半点不忿的。蔺碑难得不嫉妒这千娇百贵的美人,心中自有另一股不明的垂涎之意。
大约他是艳羡这美人身上裹着软烟罗,脚下绣着南海明珠,数不尽的钱财投掷于身吧。
不过那时,这股子情绪很快就移到了案上烹好的鱼片粥、胭脂鹅脯上。
那是真正口腹之欲的垂涎。
他看那美人咬下一口肉嫩而丰的鹅脯,嚼食下去,舌头尝到浸渍的黄酒、蜂蜜、桂叶,显得颜色甘甜无比,穰王捡起帕子像个下人似的给美人轻轻擦掉唇边残留的香油,蔺碑和身旁与他并无不同的宫人近乎痴迷地看着。不过只有他目光更露骨在那些吃食上,只记得美人尝了一口便搁了筷子,穰王随手要处死他们这些失态的宫女太监,滟美人却抬头,目光从这些宫人头顶扫过,笑说:“他们是馋这些吃的呢。”
说罢便救了他们一命。
还将剩下的吃食都赏给了他们。那碟胭脂鹅脯真是无法比拟的人间美味。
蔺碑虽是个小太监。
却知道,自己虽才十五六……俗欲却比寻常人要来地凶、来地重许多。
红衣僧一张脸俊得有邪意。
也有禅意。
身上锦斓袈裟破旧不堪,闭着眼,右腿似乎被狼样的猛兽撕咬过留下隐疾。因而撑着一根末端发黑的木棍,隐约闻得出沉香气味。
不过一个照面,就好似能将人前世今生草草翻遍看透彻一般。小太监直到听到几声“檀主”才回过神来,猛然一惊,只见那闭眼的僧人拎着食盒从远处一瘸一拐地走来,到了般若门前,有个香火客的孩子瞧见了咯咯直笑,学他提着右脚走路,被门槛绊了跤。
分明是十分滑稽的模样,可那僧人长得比俗人好看千百倍,身上的红衣也比寺院中四面的红墙要黯淡些、温柔些。
他头上的五彩宝冠嵌着空缺,像是被人抠挖、偷盗干净了。
“只有些菜粥,檀主拿去吃吧。”僧人将食盒递给蔺碑,又抱起那孩童。
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也不在意被垂髫小孩耻笑身上残疾。僧人拍了拍孩童身上尘土,身边竟没个大人看住家中幼儿,蔺碑这才发现这正堂拜佛的庙中竟然一时间空无一人,悚然想起进来时的疯魔场景:他们、他们不是来拜佛的吗?方才一窝蜂似的跑出去,到底遇上什么天大的异象福兆,竟连孩子也顾不上了吗?
那僧人像是听到他心中所想,闭目远望,答道:“他们寻到一观音。”
蔺碑抱紧食盒:“观音?”他半点没想到自己的主子,那天生贵胄、要享好日子的美人主子。“这世上哪有真观音……”
僧人牵着那不知事的孩童,看他一眼。
这一眼很轻。
却仿佛将蔺碑自己藏起那皇陵秘宝图的事情也洞悉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