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佛跳墙09
临行前我看见谢思蔻正在文慈公主的车辇下侍奉,苍白而忧郁的眼神扫过我。
谢思蔻的眼微微亮了些。比起这个带着传国玉玺的重要公主,她居然更想在我身边保护我。
前往南水时我与赵效做了个约定。随后就将这个人抛之脑后。一路上竟十分顺利。没遇见蜂涌的灾民。秦淮一带也少有匪寇。可临近南水与婆娑地界交界之处,众人都显得有些警惕起来。
几里路程休息了数次。
车队臃肿,围护着中央。一群人像排多脚螃蟹似的带着满箱的金银绫罗迅速前进。
途中我只看见一次路小寒。外人眼里他是个不足双十年华,害羞的小姑娘。身上无不是单纯的白纸颜色。谢思蔻知道的更多,看他则是赵效异父所生的妹妹倒护得好,明明不是皇女,也叫母后冒着天下大不讳封了公主享有封地。又特地和我一并指给了赵鹤。
这唯一一次见路小寒下马,就是遭遇数千的、近万的匪寇之时。
这些其中无不混合着一些世家的私兵,主力大约是庞紫珠背后世家前来杀我的。毕竟是个寄予厚望的嫡子,自然恨透我了。赵效派来护送的人马也多,厮杀时激烈无比,烟尘四起。如不出意外绝对有惊无险。这一路上实在是无聊透顶,我听见外面有些匪寇怒骂,分明是北地的口音。我若有所思,不禁慢慢弯唇而笑。
这里面有雍山王亦或是赵骜的手笔。这些人恐怕也知道些事情。
这时候去找方诛水倒没那么重要了。
我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我坐在华盖车辇中,将外衣脱下。像有情郎给爱人披一件披风似的。却是给自己披的。以一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围在自己身上。
我踏出马车往外跑。
让所有来不及反应的人悚然一惊。
就算从头到脚地遮蔽起来,只留一双眼睛。也不过是狮子藏起了獠牙。许多侍奉过我的人还是一眼认出来是我。受到“惊吓”的我攥着红绒色的外衣,闭着眼睛,攥住领口任凭感觉地往外跑。披风下我在一片黑暗中笑起来。没有人有义务要保护我。却有很多人想要杀我。为了公平起见。我不让这些英勇的刺客、士兵看见我的身躯、我的脸、甚至我的眼睛。但我会跑地很快,若是不小心划裂了这件保护他们的外衣。
那我也没办法了。
冲上来保护我的人很多,血溅过来。热乎乎地舔在我脸上。他们缺乏思考,过于愚忠。
以厮杀的地方为中心。
右为南水封地,仁慈的丰仪王不会怪罪他们护送不力。左为失了世俗管辖的婆娑界,没人会治罪他们。谢思蔻不知何时跑过来紧紧抱住我,呵斥道:“不要乱跑!”一阵刀剑戈鸣后,她喘着粗气低头,皱眉的样子很是冷硬。斟酌着,柔了柔语气道:“别怕。”我发现她身上微微颤抖,似乎隐隐后怕。她的全家都是恶寇害死的。如今又是穷凶极恶的匪寇,仿佛昨日地狱。令谢思蔻心中一股急欲报复、渴望嗜血的欲望渐渐苏醒。
我在她怀中低语:“豆蔻姑姑,你别怕。去杀了他们。杀了就好了。杀了就不怕了。”
她多么信我对她好。
认真地听我说的话。锦上的鲜花添的正是时候。或者说,我说的话正中她的下怀。
死人都会化为一捧腥臭的血。一撮黄土。自然不会来伤害你在乎的人。
谢思蔻松开我,喃喃道:“我知道。”
她将我抱回车辇的辕上,为我裹紧披风。保护我的心思被我一两句抹淡了。
此时已有些前来劫杀的匪寇不敌,有了逃遁之意。谢思蔻本没想赶尽杀绝的。
有个旧日在家中做管事、老了后退下来躲过那场劫难的老人,在此事之后成了她唯一的家人。逝世不过五个年头,算是谢思蔻的半个长辈。偶尔从谢思蔻父母口中听闻一些她在南水中戴冠风流的潇洒韵事。脸上皱褶满布的老人躺在小院木椅上,却只笑眯眯地跟发愁的谢父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少女也是一样的,随她去吧!”
曾为风流少女的谢思蔻缓缓拔剑。
她眼中看的这些匪寇已然不是人。令这些沾过不少人命的恶徒都心生胆怯。
仿佛自己成了一只只该死的牲畜似的。正这样惊恐地想。也这样惊恐的被屠宰而死。
她渐渐杀红眼。
文慈公主那一车队忽然一声惊呼。帷幕被寒光一斩,断为两截。
剑利地像电。剑身淡淡透红。这红不是腥气的红。而是淡淡的香红。一挥斩便沁地周围数十米内飘着梅的涩、香、冷。这是个剑客,还是位公主?我看众人劈劈啪啪地杀了好一阵,被这一剑杀了风头。衬得方才惊险万分的杀斗十分俗气。让人看着下饭的资格也黯然丧失。我第一次看见路小寒,看见他出了车辇。捏着手中的剑。
对,是捏。
一瓣梅花你只能去捏。不能攥、不能拿、不能抱、不能抓。至多三只手指捏住。
奇怪的是路小寒这样的姿态并不矫揉扭捏。他露出一张纯而冷的脸。
他的确能被称之为美。只不过是写在纸上的一个“美”字。只是远远达不到我这个程度。
他穿着女装,却是黑色和金色交织的。因此一点也不显得娇柔阴。只是气质纯净到让人诧异。这种气质让他雌雄莫辩,让人难以想象这竟然是个泥做的男人。也难以相信他竟真的不是个养在深闺、天真无邪的尊贵公主。梅花的剑很快,又是冷冷的、柔柔的。他这人在野史里没有姓名,没有事迹,没有结局。任谁第一眼见了路小寒,不会怀疑他的性别,只当他是个格格不入的世外人物,被创造地有大量留白。
路小寒给人的感觉,就像张引诱人提起毛笔,蘸饱墨水,能在上面涂画乱写的白宣纸。
可谁要敢写——
就会知道那纸不是白的,而是极亮的银色。那是能将人手腕斩烂、碾成肉沫的剑刃之光。
路小寒是有点坏的。
路小寒是和我有点像的。我坐在车辕上裹着披风,看路小寒一眼。他站在车辇上,很是冰雪动人的样子。身为宠姬的母亲是个饱含野心的美人,只对他和刺客父亲温柔一些;父亲是个手段狠毒,却心思倔强单纯的苗蛊人。而他的性子却跟这两人没关系。路小寒更是不愿意跟这对深爱他的父母归隐,更是把用蛊毒的刺客父亲打得身受重伤。眼见父亲倒在地上吐出脓血,他退后几步,将治伤药丢过去,自己站在原地,干干净净、半点不染尘埃地说:“我不愿意跟你们走。”
“你们硬要我一块儿去当一家三口,满足你们阖家团圆的乐趣,我只好杀死你们了。”
他叫路小寒,字怯雪。
离开时他们深深看路小寒,喊了声怯雪,心中有些微苦痛。吕栗姬从不觉得这是她随意利用亲生骨肉、控制欲过剩的恶果,只全赖一个死了的酒肉剑客,把他教成这副一脸纯洁、亦正亦邪的怪模样。赵效没机会,也兴趣向她“讨公道”,路小寒没想过,也再没机会跟这两人有交集。
他们之后再也没来找他了。冷心冷肺,如出一家。路小寒如今最喜欢自己的剑。
谁想让他听话,让他不痛快。
路小寒就拔剑。
他的剑招里都融着梅花绽枝、飘落的各种姿态。他不是觉得太吵才出来的。
也不是觉得血溅到马车的帘子太脏。
路小寒是觉得四周都是血。
太热了。
他才不在乎别人死不死,活不活。我也对他毫无感觉,兴致缺缺。甚至让这个人痛苦难受的脑筋都懒得动。那时我已经睁开眼睛,不再攥着外衣,正对着路小寒那一边。他看见我时目光倒是停驻了两秒。碧眼和黑眼生出来竟然是浅褐色的眼珠,阳光之下,十分澄澈。近乎透明。路小寒对美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他不在乎的东西太多了。虽然那两秒钟里,他似乎有种奇妙的感觉,那是五感中的视、听、味、触、智都被同一种极具攻击性的东西覆盖吞噬的感觉。
简而言之,路小寒有一瞬间变蠢了。
又有一瞬间。
他有点想听我的话。想听我说话。但是回过神来路小寒奇异地没生气,也没觉得不痛快。
于是路小寒收回剑,那个动作更准确来说是松开剑。剑低眉顺眼地入鞘。他看我坐在车辕上,便穿花拂柳般,途径一场血雨腥风,来到我身边。“我叫怯雪。”他自然地要跟我交换名字。
完全一副交朋友的架势。
啊。把我当做他的同类了。立刻想要和我成为一起做什么坏事或者好事的共犯了。我抬起脸,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想要敷衍的情绪一扫而光。因为这种情况很少出现。
爱我的人更多。可同伴比爱人更危险。
想要和我一起走吗?好啊。
路小寒看我笑了,忽然感觉到一阵冷意。不过他是二十四节气中恰恰小寒那天出生的,所以他喜欢冷。一觉得冷,就格外心跳得快。他单纯地、犹疑地看我,“你跟我娘不像。我娘把我扮作女孩子关起来时我只觉得热。不觉得冷。”虽然不感兴趣,但是送上门来也没有不折磨的道理。
“而且你长得很不一样。”大概在他眼里其他人都是根本没有长相的不重要之人吧。
我对路小寒说:“你的名字很有趣。”
他眨了下眼睛。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一夸我,我就觉得冷了。”
谢思蔻在泄恨地杀。其他人在盲目地杀。敌人在崩溃地逃杀。偶尔有漏网之鱼跑过来想刺杀我和路小寒,他便轻轻扯开几朵血红梅花。剑又在他手上了。路小寒看一片下得很乱的花雨似的看他们,握住我的手看了一会儿。他以为我冷,把身上的斗篷也盖在我身上。我说,不等他们了。我们逃走去别的地方玩儿吧。
路小寒沉思片刻,说好。
一跑最先发现的不是敌寇,反而是我这边的宫人和侍卫。他们被选中过来,像是得了什么金银财宝似的喜不自胜,一路上风霜雨雪也不抱怨,有些刀都没拿过的对着匪徒两股战战,不慎被刺中,一身皮肉上便血浪翻滚。方才我脚上也被划了几道滋滋裂痛的口子,砍中我的是个身手灵活的狡猾小个子,铲滑身子过来,突破重围,自上而下劈过来。要是好运,估计他下一秒就功成身退、带着滟美人的头颅回去交差了。
也许是他该死吧。
偏偏先要一刀劈开我的披风,在裙边看向我的脸。穿着铁环的刀落下去割破了我的鞋。
给这个被剁碎的人死前添了两笔功绩。
那些冲上来保护我的人时时刻刻盯着我呢。我和路小寒往外面跑,跑地很慢,因为人很多,很稠。有个在打斗中痛吟倒地,手指被切到、只连着一层薄薄黄皮的侍卫抓住我的裙边,紧张道:“美、美人,你要去哪儿?”顺势抓住我衣裙、鞋子的又多了几双手。我一往前走,他的指头就掉下来。捏得裙角几个小血坑。路小寒说他把我的裙子都捏热了。问要不要他替我出气。
粗暴的举动带来的痛苦是最廉价的。那是为怜惜自己而产生的痛苦。不是给我的。
对我毫无意义。
我说,我也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啊。小寒,你背着我出去吧。这样既不会伤到人,我们也能快点走了。路小寒想自己决定,拒绝了我的要求。最后他决定背我。我一路往前走,路小寒用剑柄拨开粘稠的、带血的人河。
走前我回头看谢思蔻。
谢思蔻没有杀性,只有恨意。她去剿匪时曾见到那些杀人如麻的匪寇仅剩的温情,那些留在寨中妻女老幼瘦的骨□□。她没有宽恕这些人。有人劝她宽恕,有人劝她不杀,还有人劝她少恨一点,说谢思蔻父母临死,将嫁妆里的一捆首饰丢到井里是想给她留点钱财过活的。她就靠那一点生锈的首饰保存仅剩的理智和活蹦乱跳的心。
我在路小寒背上,远远地喊了声思蔻。谢思蔻果然没听见。这大概是意外之喜。
她越杀越恨。
杀到觉得这匪寇来的人数太少。
不够杀。
甚至连我都看不到了。
杀到最后连初心都忘了。路小寒带着我一路乱跑,渐渐谢思蔻的影子都缩地没有了。要是没有我,谢思蔻杀匪也是件好事,既灭了群恶徒,又将积郁在心里的灭门之痛痛快发泄出来,想必日后精神也会好很多。可是偏偏这会儿我跟路小寒跑了,没人拦得住他轻飘飘的、小梅瓣一样的剑。谢思蔻什么也没看见,等回过神来,那些阻拦路小寒带我走的人也都七零八落了。
神志不清的样子问也是问不出来什么的。
我想,该有多遗憾与悔恨啊。
明明是因为要保护我,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才心生杀意的。结果我不见了都没有发现。
等到人杀完了,回过神来。从当地那么多的叠压在一起、沉甸甸的尸体里满怀惊惧地找我——会有我的尸体吗?我当然知道没有,我正被路小寒一路拉着往左跑呢。
算上不眠不休的情况。
谢思蔻估计要翻上几天几夜,才能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