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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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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绛唇”桃木令是红杏飘香居的住客令牌,自从杏娘和小缃搬去祁家之后,那里便空置了。吴希夷出门前,黄娇向吴希夷请示了意见,吴希夷从他手里接过令牌,只说了一句:

    “娘子的东西,你着心细之人收拾好送到祁门去。至于这块令牌,老规矩!”

    黄娇情知问了对方,对方也不会回答,所以他也没有多问,也没有多想,只命人将红杏飘香居的挂牌从墙上摘了下来,不再对外开放,只等着吴希夷的那位“贵客”登门。

    今早吴希夷启程前专门过来看了师潇羽一眼,说了一些不太要紧的话。临出门的时候,他往师潇羽的手里塞了两块令牌,让她自行处置即可,然后便离开了。

    刻下,看着田二小心翼翼地将礼匣收在怀中,师潇羽倒有些忐忑起来。

    也不知这故人相逢,该是如何一副景象呢?是欣然道故,还是挥刀相向?师潇羽很想看到那一幕,也很想回到吴门再看一眼。

    离开平江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想念家乡的人与物,第一次感觉到一个浮云游子的故乡之情,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异乡异客的凄凉之感,岁穷时节,人在天涯,心在故里,归路无路,归期无期,此情何以堪,此恨何以销?

    想那寒亭之下,应是一年花好时节,可惜,此刻它们却是最寂寞的时候了。香泛虚庭无人知,雪映孤芳无人赏,花开满枝无人折,花落庭除无人扫。寒亭孤冷,雪深霜重,它们会不会怨恨它们的主人今岁爽约不至呢?

    “一勺叔,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馄饨那么香那么好吃?我也跟着我家的厨娘学过,可就是没你做的好吃。”师潇羽半是认真地问道。

    “你想学?”吴一勺问道。见师潇羽点了一下头,不似开玩笑,他才认真地回答道,“其实也没什么,你下次做的时候,在肉馅里加一点点炒香的胡麻。”

    “胡麻?”师潇羽轻声默念,似在默记。

    “嗯。另外,我那里还有一味香料,叫‘千里香’,是欢伯——”吴一勺有意识地停了一下,“是杜舵主很多年以前从一个大食国的商人那里买的,后来我自己也试着去各大香料铺里寻过,但总是不如他买的。你一会拿去,把它加在汤汁里头,那香味浓郁,十里之外都能闻得着。”

    提到饮食之道,吴一勺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笑影。

    “怎么才十里啊,不应该是千里留香吗?”

    “呵呵,千里之外,那是他乡了……”吴一勺本想开个玩笑,但“他乡”——这两个充满乡愁滋味的字眼一出口,他就停住不再往下说了。

    “这‘千里香’不止加在馄饨汤里,加在其他羹汤里,也是不错的。一会我让田二给你送过去。”

    “是,师父!”抱着礼匣的田二高声应道,那一声骄傲的“师父”叫得是越来越顺口,越来越流利了。

    “夫人原来还会自己做馄饨啊。不知我何时能有这个口福啊?”祁穆飞不失时宜地调侃道。

    师潇羽瞥了他一眼,当即还道:“你什么时候肯唱一遍《五味小鲜》,我就什么时候为你洗手作羹汤。”

    祁穆飞沉吟片刻,认真地回答道:“小阳春暖水尤冷,六月烟火太灼人,不若等到明年梅子青时,或者秋来石榴红时吧。”

    梅子青时,郎骑竹马绕床来。石榴红时,妾舞鸾花绕阶开。祁穆飞选择的这两个时间,不冷也不热,明媚的阳光里还很有浪漫的诗意。

    明年,对师潇羽来说,那真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日子。

    尽管“昨天”还似窗口那盆水仙一样婀娜多姿地绽放在自己的眼前,但是“今天”却已似那深雪中的绿萼梅一样,梅心深冻,芳华无华,什么仙姿傲骨,什么风流标格,有的只是与其他暮冬节物一样瑟瑟发抖的温度,有的只是与苍茫北冥一样令人窒息的黑暗。或许“明天”,自己就将在这样的温度中冻馁而死,要不然,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中窒息而亡。

    这样痛苦地活着,有谁不怨!有谁不恨!

    怨只怨:朔风狂急胡不逝?东风有信胡不至?

    恨只恨:岁华不与红梅便,销落寒英误花期。

    “好啊!”

    师潇羽握着自己的双手,爽快地答应了祁穆飞的提议。

    真没想到师潇羽会如此好说话。祁穆飞有些后悔自己竟这么草率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师潇羽作的《五味小鲜》虽然算不上佳作,但毕竟是师潇羽第一次谱曲,所以出于捧场或者鼓励,师承宫、柳云辞和墨尘都无一例外地哼唱过这首曲子,惟祁穆飞例外。

    他至今还记得在他那句半是奚落半是敷衍的推辞:“你师门千金什么时候洗手作羹汤,我就什么时候唱给你听。”当时的师潇羽除了干瞪眼,无话可说。很多年过去了,这句话也早已被二人理所当然地当成一句戏言,没想到,今天,他却对这句戏言认真了。

    望着她那十根青葱玉指,纤纤柔握,除了银字青管,除了金徽玉轸,何曾沾过半点阳春水,真是难以想象她调羹作汤该是何种滋味。

    祁穆飞想象不出来。

    师潇羽莞尔一笑,算是对祁穆飞半是惊讶半是认输的表情的一种回应。

    蓦然,她转头对田二高声斥道:“田二,你怎么那么不懂规矩,拜师都不敬茶?”

    “哦,对对对——”田二犹如醍醐灌顶,转身放下怀里的礼匣,径直向竹茹这边疾步而来。竹茹在一旁的茶几上已用热水洗净茶盏,茶水的温度也已调至恰到好处。

    田二正欲取盏,祁穆飞却道:“不对,吴门收弟子,都是要喝酒的。对吧,一勺叔?”

    “呃——对——”吴一勺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左右不知所可。

    倒是田二一眼瞧出了师父的为难之处,上前陈道:“师父,您身子近来老是不见好,今晚又一下子喝那么多酒,回去啊肯定又得闹头疼了,我看这两坛酒,就我来替你喝吧,您啊就喝碗热茶解解酒。”

    那田二也不含糊,话还没说完便已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将茶碗高举过顶。吴一勺初时一怔,忽见田二一对贼眼向自己偷偷瞄了一眼,瞬时领悟,忙不迭接过茶盏来:“如此甚好!”

    吴一勺咕咚咕咚几口,便将那碗热茶喝了个干干净净。倒不是这茶有多么好喝,也不是他这当师父的有多少高兴,而是他确实口渴的厉害。

    “好什么啊,有酒当然要一起喝!吴门的人跟人喝酒,哪有一人独醉的道理。”师潇羽在一旁抱怨道。

    田二抱着酒坛子正在皱眉头,虽然适才他豪气干云地说要帮师父喝完这两坛子酒,但他到底是没有这样的肚量也没有这样的酒量,所以听着师潇羽这通抱怨,他立马抱着酒坛子来巧献殷勤:“祁夫人也要喝啊,那好啊。来!”

    还没等田二将酒坛子的封泥去掉,祁穆飞却来“争酒”。

    “田二,你若将这两坛子酒送与我,我明日也送你一份好礼。”

    祁穆飞的嘴角挂着神秘而冷淡的笑容,而偏偏这种笑容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田二手上一停,眼珠子一转,俯下脑袋问道:“不会又是一个木牌吧?”

    “田二,不得孟浪。”师父一声喝令,惊得田二立时缩回了脑袋,大吐了几下舌头。

    “放心,不是令牌。”

    田二闻言,转愁作喜,却又不敢放肆大胆地露出笑颜,只得以目致意以示感激。

    “祁爷——”吴一勺本想开口劝阻,祁穆飞却抢先言道:“一勺叔,他能收我夫人的礼,却不能收我的?您不会是瞧不起我吧?”

    “不不,祁爷,老朽并无此意。”吴一勺连连称“不”,祁穆飞和师潇羽名为礼送田二,实为礼下于己。这千里鹅毛,人情莫大。吴一勺并非不懂。

    “只是田二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能得您和夫人如此看重,已是他莫大的福气,我这做师父的也倍感荣幸。可眼下,他还没有接受九仙堂的礼训和诫训,所以严格来说,他还不是吴门的弟子,怎能收你二人如此殊礼?”吴一勺坚辞。

    “严格来说,你现在也不过是吴门的罪人。我们叫你一声‘叔’,不过是念在往日的情分,你可不要自作多情,真以为你是我的长辈,就可以拒绝我祁某人了!”

    祁穆飞的声音好生冰冷。

    站在酒坛边的田二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位祁爷真是一位“爷”!

    吴一勺没有置辩,也无可置辩,愕然地望着眼前的这位少年,直觉得眼前之人这副不近人情的样子似曾相识。

    默然良久,吴一勺突然起身,俯身跪拜道:“祁爷,大恩不言谢!请受吴某人一拜。”

    “我说了,你不必谢我。你怎么还……”

    “一勺叔,你快快起来,别这样。”见丈夫端坐不动,师潇羽赶紧上前相扶,竟忘了自己的手比祁穆飞的话还冰冷,不过她的脸上一直盛放着温暖的笑容。

    “祁爷要这两坛子酒,不过是想送九叔而已,九叔最喜欢吴门的晚辈们送他酒喝了。若是九叔知道这是吴九堂的新弟子田二送的,还不知道要多高兴呢。”

    “吴堂主喜欢晚辈送的酒,那是晚辈的荣幸,晚辈乐意把这两坛酒孝敬给吴堂主;祁爷祁夫人看得起我,让我终于如愿拜师,那是晚辈的福气。你们都是田二的大恩人,小的无以为报,只能磕几个响头以表谢意。”话没说完,反应机敏的田二就学着师父的样子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哎哟哟,叩这么响,可别把头磕破了,回头还要我们祁爷费神给你医治。”南星听着那结结实实的磕头声,心下甭提有多爽快了,眉宇间豁然舒展的笑颜表达了对这位吴门新人的欢迎。

    田二抚着略有些发红的额头,讪讪一笑,露出两行洁白的牙齿,叫人忍俊不禁。

    对主人的用意,身为旁观者的竹茹和南星,和吴一勺一样雪亮,只是她们的眼神里对这位昔日的吴门骄子还有一种无法释然的憎恶。

    “祁爷,祁夫人,我们吴门再见!”

    直到此时,大家才恍然这是一场别筵。十年沧海,十年歧路。吴山楚水,后会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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