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吴门新人
田二从匣中取出礼物,持在手中,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审视了一遍,也瞧不出师潇羽的这份礼物有何名贵之处,初时的新奇和热情顿时凉了一半。
一块巴掌大的木头,下系一段红穗子,上刻四个字,田二这双眼睛看人识货精得很,但看书识字却还生得很,四个字勉强认得一半,愁眉苦眼地盯了半天,磕磕绊绊地念道:“吴,点……点什么?”
“点绛唇!”吴一勺听言,转过头来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惊。
原本早就没了精神的田二因着师父的这一惊复又来了精神,左手轻抚着还未冒出胡子的下颔,若有所思地赞叹道:“哦——是点绛唇啊,师父好眼力,隔这么远都能识得。这俩字近在徒儿眼前,徒儿也识不得它。”说罢,挠着耳后根嘻嘻一笑,倒也不失憨真之态。
“娘子,这是干什么用的?”
“住店用的。”
“住店还要这东西?”
“等你到了平江府,你就用得上这块桃木令了。”
“平江府住店,须得用这个?”
“这个嘛,你师父日后会告诉你的。”
对于一个在客栈跑堂跑了许多年的小二来说,打尖住店的事儿可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这每天迎来送往的客官,哪个不是揣着铜钱进门留下铜钱出门的,可从来没有听说过用一块木牌子投栈的。
再说这块木牌,既不好看,也不华贵,怎么看都不觉得它有什么过人之处,还不如那个放置它的雕花礼匣更富丽精巧些。
田二寻思,这么一块桃木自己仿制一块也容易得很,兴许还能比它更匀整更雅致些呢,只这“吴”字和“点绛唇”之间缀连的那一红点红得出奇,似乎使用一种特殊的朱砂墨调色而成,田二自忖这一点不易仿得来,但求个形似应该还不是什么难事。
琢磨了半天,又暗忖了半晌,田二对这份礼物终究无法生出足够的好感来。
虽然这份礼物可以让自己在日后省下一笔住店的花销,但这块外貌不扬分量轻轻的木牌子实在勾不起田二半点入住的欲望;再者,自己跟着师父回去,还愁没地方住?
尽管吴一勺从来都没有提过自己的过往,但听着他说话的口音和饮食上的口味,田二也能猜得他家乡何处。吴江,就是这次他们要去的地方,也是师父的家乡。
回自己的家,还需要住店?
存着这些念头,田二觉得,师潇羽送的这份见面礼送得既不实在,也不实用,起码对自己来说,这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相较起来,他还是喜欢师潇羽把铜钱掷在瓷碗中的那个声音,起码听着爽利!
吴一勺不置可否地望了一眼木牌,没有言语,田二暗暗低头觑了师父一眼,只见其脸色凝重,眼角潮润,似是不久前刚刚伤心过,眼下见着自己手里的木牌,眼睛里的悲伤愈加浓重了许多。
田二有些纳闷,亦有些彷徨,虽然他并不清楚师父为何悲伤,但看到师父双目含悲,他的心口就忍不住酸楚。
未免吴一勺再睹物伤情,他毅然决然地当众拒绝了师潇羽的礼物:“田二多谢娘子赏赐,但师父说过,无功不受禄,所以这份礼物我不能要。”
“什么无功不受禄,我看他啊,分明就是嫌礼太轻!如若不然,难道是小二哥才入师门,就尽得其师父真传,也要来个坚辞不受。师父刚才不肯收夫人的玄木令,所以这当徒弟的也不肯来收夫人的桃木令?”南星毫不留情面地一语道破了田二的小心思。
她瞧着田二心猿意马地瞻顾之相,极不顺眼,心里暗为鄙夷,故而出言相讥,这一讥倒不是激他顺受其礼,而是教他不好意思收下这份礼物。
师潇羽回头白了她一眼,意在嫌她多嘴。南星撇了撇嘴,把脸扭了过去。
“娘子误会了。实非小的嫌弃,只是小的身份低微,能得娘子青眼,已是三生有幸,哪还能再收娘子如此厚礼?”田二乖觉,立时捧着木牌上前澄清道。
师潇羽轻轻一笑:“你现在的身份可不低微,你现在已是吴门吴九堂的弟子了。所以这块令牌给你,其实也不能算是贺礼,每个吴门新进弟子都会得到这么一块令牌的,你师父当年也有过的。”
闻得此言,田二对这块木牌更加好奇,一时委决不下,到底该拒还是收,但眼下他最好奇的还是自己的新身份。
“吴九堂的弟子?”他与他的师父几乎异口同声。
“祁夫人何出此言?”吴一勺诧异地望了一眼田二,又望了一眼师潇羽。
“他救我有功,九叔要收他为弟子,有问题吗?”
“……”
面对师潇羽的反问,吴一勺无言以对,转念之间,他恍然大悟。
“不,我不答应!我决不做别人的弟子!”
不明就里的田二听说师潇羽要自己拜什么九叔为师,情绪登时激动了起来,“我田二只有一个师父,就是一勺叔。娘子,你要是让我拜别人为师,那这个我不要了。”说着,他还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木牌连那礼匣一并推到了桌子上。
吴一勺尽管一直未表态,但田二看得出来,吴一勺也是不赞成他收下那块木牌的。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师潇羽一声厉喝,凛如霜雪,吓得田二浑身一哆嗦,差点把那木牌遗落在地。
一个晚上,被拒两次,师潇羽的心情自不待言。
“一勺叔,吴门凡新进弟子入门,都要在百越春住上一个月。虽然这本是惠及吴门子弟的一项福利,并非是什么硬性规定,可自打吴门创立以来,从来没有人破过这个传统。眼下,你这位徒弟坚辞不受。莫不是他瞧不上百越春,瞧不上吴九堂,或者说——是不愿与吴门三万子弟为伍?”
祁穆飞似笑非笑地说着,语气里不见一丝锋芒,但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冷不丁从人身前掠过,总能让人感觉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祁爷,祁夫人,田二对吴门断无此不恭之心。”吴一勺惶惶然为田二分辩道。
“他没有,那你呢?”
“我……”
“我知道你没有,所以,你的徒弟也不会有。因为他是真心实意认你作师父的。”
“……”
“所以,你也应该为他好好打算一下。这不只是为了你自己。”
吴一勺一言不发,与祁穆飞冷峻的目光对视片晌后,他的视线再次落到了那杯已经凉透了的酒上。
一声不吭的田二呆呆地立在原地,听着他们说着与自己有关又仿佛无关的话题,好几次他想帮口讷的师父说话,但抬头一看到南星竹茹二人的目光,又把话给缩了回去。
田二一直到这会,才真正体会到师潇羽这份礼物的分量,但这份礼物真正的意义,一直要到很久以后他才能体会得到。
吴门新进弟子可凭各堂堂主所赐之桃木令入住百越春一月,当初柳云辞嚷着要拜黄娇为师,目的也是想利用这项规定,混入百越春去。但柳云辞非真心拜师,黄娇自无法赐牌放行。
吴门的这个规矩,在很多新弟子看来,只是一项无足轻重的新人福利而已,就如田二当下这般认识一样。
不过,在这之后很长的一段人生旅程之中,他们都不会忘记在吴门的这最初一个月——在这里,每个人都将接受自我灵魂净化的洗礼,重新认识自己,重新认识吴门,重新认识这个已知与未知并存的世界。在这里,炽热的空虚会着陆,理想的光芒会发光,醇香的美酒会映照出每个人最初的模样,粗劣的浊酒会沉淀下每个人最初的信仰。
新的身份,新的归属,需要一种形而上的仪式感,这对田二来说,还有些深奥,还有些遥远。
但对吴一勺来说,恍如昨日。
回想当年他和同为新人的黄娇,一同拜在吴六堂下,也一同入住了百越春。
二人之中,黄娇是吴希夷的父亲吴冥修从谷家重金礼聘入门的,吴一勺是崔凫花崔堂主特别推荐入门的,二人一前一后入门,虽然同在吴六堂下,但因为在各个分堂分别受训,所以进门以来还未曾照面。
入住百越春的那一晚应该是二人进入吴门之后的初次见面。
那一晚,二人一夜未眠,在浣花亭下烹蟹煮酒,拈花弄月,谈天说地,话古论今,弹剑高歌,举袂醉舞。虽然歌不成歌,舞不成舞,但总不负那一夜的年少轻狂。
往事如烟,无风自散,只留下一股子浓浓的烟火味。
“田二,收下吧。百越春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快点谢过祁爷祁夫人罢!”
尽管吴一勺明白师潇羽这份礼物的用意——田二成为吴九堂的弟子,自然也就可以领着他进入九仙堂了,相比于通过黄娇的故交和借助吴希夷玄木令的权威那两条路,这条路虽然更为艰难,但于他却更为轻松一些。
但同时,他也明白这份礼物对田二来说,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
“是,师父。徒儿遵命。”田二躬身应道,转过身来,又向师潇羽躬身道谢:“多谢祁夫人!”
田二第一次称呼自己为“祁夫人”,师潇羽初时还没反应过来,本还想跟他解释自己并不是真正的“祁夫人”,但又觉得这种解释无甚意义,反正自此一别之后,他应该不会再见到自己,过若干年后,他也应该不会再记得自己是谁。所以,还有甚必要费这口舌去解释呢?
“多谢!”田二谢完,吴一勺又谢了一遍。
“一勺叔,你谢她作什么,她又没送你礼物。”祁穆飞不解地问道。
“过了这么多年,二位还肯叫我一声‘一勺叔’,这就是你们给老夫最好的礼物。”吴一勺由衷地说道。
“适才多有冒犯——”一时枨触,感慨良久,吴一勺悲伤与悔疚的心情终于慢慢地平复了下来,他对自己适才的冒失之举深为羞愧。
“一勺叔,不必这么客气。方才之事,你不必致歉!今日之事,你也不必言谢。”祁穆飞淡淡一笑,没有随便地接受对方的致谢,也没有贸然地接受对方的道歉,“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至于拙荆如此热心,呃——”
“因为我和吴六叔一样,相信你。”师潇羽十分默契地接过话来。
看着吴一勺半信半疑的眼神,师潇羽又进一步补充道:“因为你做的馄饨,味道还和当年一样,没有变。”
“这?”
一碗馄饨能说明什么?一碗馄饨就能证明一个人的清白?
师潇羽的回答似乎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不光吴一勺听得一头雾水,就是南星和竹茹也是摸不着头脑,可一旁的祁穆飞却会心一笑。
吴一勺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蒙祁夫人不弃,还记得旧时的味道。但老夫已经许久不做这馄饨了,味道定然是不如从前了。”似是感慨,又似自嘲。
“哪里!”师潇羽断然否定道,“五味俱全,风味依旧。”
她以抑扬顿挫却又并不十分夸张的语调对席上那碗唯一空盘的丁香馄饨作出了评价,末了,她还咂嘴嗒舌地细细回味了一番。看着她那较真而又不失天真的表情,听着她那诚恳而又不失俏皮的声音,吴一勺的心头蓦地一暖。
一道清澈纯净的暖流潺湲无声地淌过心田,是那么舒服,那么柔和。尽管其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但是个中滋味,意味深长,余味隽永。
深味有顷,吴一勺伸手提起那杯祁穆飞为其注满的酒,仰起脖子,将其一饮而尽。
对吴门的人来说,人生百味,还是惟酒最真。
饮完酒,吴一勺深深地吐了口气,潮润未干的眼角再次泛起了一片泪花。浓醇的陈酒悄悄地在舌底留下了故土的味道,他明白,若非有人精心保存,这种味道早已在岁月的流逝中流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