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相依为命
程府老爷,那不就是程徹的爹?这嫡子在被长子所抓,现在又是意外死亡,想是这当爹的不太会让长子好脸色看,更何况是早已断绝来往的儿子。
残烛跳荡,程徹的面色在烛火的投射,半明半暗,一边是父亲,一边是骤亡的弟弟,他眉心紧蹙,微启了口:“杜虞,你领程风到正堂等着我。”
他又偏头看了眼程正,以轻到尘埃之声叹了口气,这被他人当成活靶子的弟弟,至少,还有人愿意为他的生死奔波。
而他呢?十五岁的那个大火之夜,他和母亲被困,快要濒死的时候,父亲有过一丝担心吗?
程徹黑眸深沉,对金顺说道:“请阴阳先生拟份殃榜吧,找个风水不错的地,种上几株松柏,好好埋了吧。”
他大步走上台阶,沈清紧跟其后。待走出暗室时,他们才发现天色已暗,夜色涌动。
沈清知道自己该回府了,她今日来的目的是坦白一切,但最后到底是没能说出口。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知道,哥哥的死因跟那面具男有很大的关系。
而民女失踪案,无论有多少条线索指示不是程正所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成了不会说话的冤大头,罪证,罪书具全,在沈清眼里,这个案件已然是盖棺定论了。
她正欲开口说离开,就听边上低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夜深了,你等我解决完这些事再送你回家。”
谁说要他送了?!
沈清拂了拂衣袖,稳声道:“大人焦头烂额的事太多,不麻烦大人了,沈某认得路。”
程徹冷声道:“那面具男很有可能下次抓的是喜欢梨花白的男子了,谁知道他的喜好呢?你确定要自己走?”
沈清心里一跳,但面色无虞道:“道炎没有我的吩咐不会走,应还在围墙下等着我,不碍事。”
程徹顿了一顿,语气竟有几分落寞:“对,你还有道炎,想走就走吧。”头也不回往正堂走去。
月色朗朗,沈清看着程徹的背影浮现了一股苍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皆不及他潇潇孤影。
他说,你还有道炎。
是不是在说,你看,你还有保护你的人,而我,茕茕孑立,四目望去,举目无亲。
要去面对的还不知道是如何的疾风暴雨。
他的威胁,他的借口,可能只是想在这无亲无靠的夜里多一个人陪,他心里定是极苦的吧。
沈清觉得是有可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但她心疼了,心疼眼前这个少年,心疼的感觉不会骗人。
她上前,拍了拍程徹的背:“我跟你一起去正堂吧。”
程徹偏头,似是没料到她会前来,眼中抑制不住的欣喜:“为何?”
看来,她没想错,他的反应是雀跃的。
沈清嘴角一勾,目光灼灼看向程徹:“你不是说相依为命?”
不在彼此的生命里扎根,何来相依?无论程徹是把她当成哥哥的影子也好,是作为父亲的学生对她的扶持也罢,不论是何种身份,管它前方是迷雾重重还是雪虐风饕,她都要在他的生命里扎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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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般的暴风骤雨是沈清未想到的。
“啪,”他们刚从廊下步入正堂,还未看清形式,就见一妇人风风火火地上来呼了一巴掌。
“凤韵,你打错人了。”
沈清摸了摸自己脸上,她本就是对疼痛十分敏感的人,平日和晓翠打闹,身上就会不小心落青,这被实打实地打了一巴掌,脸上更觉火辣辣地生疼。她欲哭无泪,为什么要走在程徹前面啊?没想到扎根的代价如此之大,竟是从承受巴掌开始的。
沈清抬眸看向那说话人,一张酷似程徹的脸映入眼帘,应是程父吧,除了脸上有些不可抗力的皱纹外,保养得很是得当,和程徹清冷肃穆不同的是,程父竟有些慈眉善目。
这边沈清还在认人,那边的程徹已择了屋中的槐叶置于掌间,双指一夹,树叶从指尖飞出,如利刃般直击妇人膝盖,妇人不忍其痛,噗通跪地。
程徹的黑眸噙上寒意:“认错。”
程父赶紧上前,扶起妇人:“徹儿,你凤娘听正儿被带走,心中一燥,走得急,不小心用手刮到的,我们今天就是来商量正儿的事。我替你凤娘给这小郎君赔个不是。”
这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那脸上的掌印分明,哪是不小心的?沈清心道,如果这巴掌不是落在她脸上,那就是落在程徹脸上了,这摆明就是故意的。
那凤娘起了身,拍了拍自己大红色云烟兰花衫,斜睨了程父一眼,开了口:“道什么歉?还给这小子脸了不成?养了他这么大,一声不吭走了不说,现在还公报私仇,将自己的弟弟给抓走了,一点恩情都不顾,看你生出来的好大儿。”
看那凤娘横眉竖目样,沈清气不打一处来。她本来入堂前还想着如何措辞,宽慰宽慰这丧子之痛。
哪想到他们还未知事情全貌,上来就说程徹公报私仇?这是好好商量的态度?不知程徹小时候遭受过多少冷眼和辱骂。
她脸上更觉火烧般的灼疼,上前一步,声色清冷道:“请您道歉。”
程徹看向她,脸上的红印如同藤蔓深踏在脸上,她皮肤本就如凝脂般白皙,这红掌更显得触目惊心,应该是被打得很疼吧。
这些日子的接触,他倒也摸透了沈清的性子,她只有在越恼的时候,表情才会越冷漠,看这神情,应是动怒了。
他又用指缝夹紧那槐叶,加重力道,飞掷出去,凤娘不吃痛,被打得直趴在地,给沈清行了个大礼。
程父欲要去扶,程徹冷声道:“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起身。”
那凤娘全身酸疼,她终于认清现实,她是想上来立个下马威的,好让这程徹老老实实地交出正儿。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眼前人早已不是程府受尽冷落也不吭一声的程大公子了,而是这威严堂堂的御史大夫。
她跪坐在地,认了栽,对沈清磕头说道:“郎君,是妇人鲁莽了。”尔后又屈膝跪爬,泪眼婆娑地抓住程徹的衣衫:“程大人,你有什么怨恨就冲我来,不要冲正儿啊。”
“他虽经营的是那档子生意,但年年以做好事的名义,缴纳谷物庸调进行纳税,都可以查。外面传闻他是杀人犯,你是他哥,你是知道的,他从小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么可能还连杀六人?你现在是御史大夫,只要你想,一定可以救他的。”
程徹冷眼看着脚边的凤娘,这人就是如此,吃软怕硬。他以前寄人篱下之时,凡事都忍气吞声,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少还有书念,待平步青云之日,便可以将母亲从那囚笼般的别庄带出,过上好日子。
哪想着八年前的一场大火,将他的所有忍辱负重都化为灰烬,也把他燃醒了,若能活着出去,他定要顶天立地,足够强大,坦坦荡荡地活下去。
他从回忆中抽离过来,冷笑一声:“凤娘恐是还不了解我,我这人向来公私分明,你是你,程正是程正。御史府如果没有证据,怎么会平白无故得抓人?”
程父扶起凤娘,惊愕道:“徹儿,你是说正儿真背上命案了?”
程徹将袖中的罪书打开给他们看:“程正已亲手画押,没什么好辩驳的。”
程父往后退了几步,双目无神跌坐在圈椅上。
凤娘抬手指着程徹,那头上凤钗下的流苏因她身体的起伏而来回摆动,见她龇牙咧嘴道:“定是你捣的鬼,你想要我正儿死,好得到程府的家产是不是?这么多年,你和你那蛇蝎心肠的母亲一样,她想从我身边抢走人,你想从程府夺走财物。真是好算盘,狼心狗肺的东西,只要我活着,你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你进程家祖嗣!”
程徹眸中闪过寒光:“我们对你们程家的那些黄白之物没有任何兴趣,至于进你们的族谱,”他冷哼一声,“我更不在意。我的子孙只会从我这辈开始,重立程家家谱。”
程父一听,勃然大怒,将桌上的茶盏往程徹砸去:“我看你凤娘说的没错,你看看现下说得哪一句话像为人子女的话?大逆不道的东西,还想重写族谱?!真是白养育你这么多年了。”
“正儿在哪,你带我们去看看,我们再劝劝他,这六户人家我们也可以私下商量好好赔偿,就当买了六个丫鬟,按照我朝律法,殴打自己的家仆致死,只需坐一年大牢,不必处于死刑。此事应当还有盘旋的余地吧?”
沈清听完程父所说,心已是冰凉。这可是六条活生生的生命啊,在他的口中竟如同待价而沽的商品,可以被如此轻飘飘的话语盖过,原来慈眉善目只是表象,这底下早已是对生命的麻木不仁,和金钱的为所欲为。
程徹不避不让,那杯盏砸在他的额头,似有温滚的液体顺着鬓边淌下,他用手指触了触,是血。他拿出巾帕,将指尖一根一根擦拭干净,淡淡地说道:“他死了,被我扔进乱葬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