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抱树
沈清似是陷入了一场大梦,她在海里浮沉,海水涨了潮,一浪盖过一浪,就在快要溺亡之际,挣扎间,她见有一双大手将她捞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将连日来的委屈尽情倾吐,心里畅意极了。
那双大手似有镇定作用,让她好安心,好熟悉,是阿兄吧。
她醒来时,小室静谧,天已暗沉,只听鸦叫。
沈清趿履下榻,头有点醉酒后的晕乎,轻轻“吱呀”推开房门,见院中的海棠树徒留空枝,咦,树上的花呢?她不会是把这海棠树当成了梦中的阿兄了吧,是她摇晃光的?
她拍了拍脑袋,觉得倒不是不无可能,她一喝上酒,完全和平时不一样,什么蠢事都能干的出来。
“晓翠。”沈清一开口,才发觉声音如此的暗哑。
晓翠闻言,从廊下端着醒酒汤小跑过来:“公子,您总算醒了,道炎被御史大夫程大人带走了。”
沈清一怔,定是那纸条字迹被发现了,道炎前些日子拿着他的门牌出过城门,留下过字迹,这一对比,很容易被识出。得赶紧过去看看。
“如此大事,你怎么没叫醒我?”
晓翠嗔怪道:“公子还说我们,奴婢和吴管家两个人在你耳边讲了两个时辰的话,你都没醒。吴伯心疼你必是累惨了,让你多睡回,令我煮醒酒汤去了。”
沈清弓着手,咳咳两声,赶紧捧过醒酒汤,一饮而尽,回身进入寝屋,边套上外袍边问:“程大人来的时候,我不会抱着树吧?”
晓翠摇头:“没有,公子。”
呜呼,还好还好,这狼狈没被瞧了去。
“您抱着程大人。”
沈清手中的磐带“啪嗒”掉落在地。晓翠赶紧拾起,熟捻地替她穿戴整齐。
沈清垂眸看着替自己整理衣领的晓翠,试探地问道:“我应该没有胡说八道吧?”
晓翠以极其同情的眼神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写着“你说呢”三个大字。
沈清两眼一闭,拍着自己的脑袋:“我胡言论语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捂住我的嘴巴?”
晓翠点了点头:“但等我们捂上的时候,你已经抱着程大人痛哭流涕,叫了好一会阿兄了。”
糟了糟了,出大事了,这不会被识破了吧,她赶紧穿上黑靴往外走。
薄暝将至,凉风习习,倒是把沈清的脑袋吹醒了几分。
当时她和哥哥一同降世时,父亲只上报了哥哥一人。
她出生那会实行的还是丁籍制度,也就是根据每户人家的“丁”数来统计人口,所谓的“丁”指的就是男性,女性不被考虑在内,她又从小在潞州,一般人很难知晓沈府家还有个女儿。
所以她是沈影这一点应该是没有被发现的。至于阿兄嘛,她没有指名道姓,到时候真问起来,随便说一个不就行了。
不慌不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就是不知道炎被审判的如何了。道炎不是汴京人士,他还借助迎春楼掌柜的货车出的城门,这已属于私闯了。
少则杖一百,多则不敢想象,恐怕连那掌柜都得受连坐,余生的梨花白不知道能不能喝的上。更何况道炎的潞州身份一旦揭穿,自己的身份也极有可能会被暴露。听闻这御史大夫手段厉害,沈清越想越后怕,只能加快步伐,怕再晚一步,就要收道抓捕沈清的通知了。
沈清紧赶慢赶地来到御史府时,道炎刚好被送出来,完好无损,面色红润。边上还站着青衫广袖,如谪仙一般的程徹。这这这,这就完事了,如此顺利?
道炎见沈清来了,对着程徹拱手道:“程大人,有劳了。”
程徹对道炎颌首略顿,清浅的眸子扫过沈清,对后者作揖:“子由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二皇子是沈公子的阿兄。以后不必想法设法对付程某,这般劳心可要不得。”
说完边挥了挥衣袖,转身便往府内径直走去。
这这这,在说些什么?是她酒没醒听不懂人话,还是他也喝了酒不会说人话了?
沈清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甩了甩脑袋,总归道炎无碍。她问道:“这程大人怎么轻而易举地放过你了?他没盘问你怎么出的城门?”
道炎一脸诚实看着她:“我说我是二皇子肃王的人,一月前奉命来汴京保护你的。所以没有汴京的门牌,至于出城门,就老实告诉他们,是迎春楼掌柜帮的忙,那酒楼听章茂说本就是二皇子置办的产业,他们一查便可知。”
沈清双眼瞪大,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这这这,程大人信了?”
道炎点头,这人说起慌来怎么还如此神态自若?
沈清摇了摇头,理了理思绪:“那他没问你出城干嘛去了?”
“问了,我说在城外有二皇子的暗桩,我得隔几天去信,报公子的平安,那暗桩就在崇山边上。”
沈清一开始觉得难以置信,现下渐渐摸到逻辑:“也就是说,你是和程徹这样阐述的。你是肃王的人,一月前来汴京奉命来保护我。昨日得章茂之助,出了城门,去了暗桩,从庄子出来后,看到乱葬岗有女尸,便报了案。是吗?”
道炎点头:“公子聪慧。”
沈清抽丝剥茧:“可程大人不觉得可疑吗?他就没问你,我为何需要二皇子的保护?”
“问了。”
“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我说,我只是奉命,主子的事,不好过问。”
厉害啊,滴水不漏,沈清很是钦佩,道炎从潞州来的身份,出城给哥哥埋梨花白的目的,都被盖住了,能在御史大夫盘问下,急中生智编出这么一套毫无漏洞的谎言,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可,他就没疑惑,我和二皇子的关系?”据她所知,没有来往啊?
不对,肃王请哥哥吃过饭。
是两年前哥哥有一回的来信,说肃王清退莎车国敌寇,大捷,回京述职,家宴时竟意外地邀请了他。为这事,哥哥高兴了好一阵子,也是正因为看过如此壮志男儿,更坚定自己要考取功名,为天下开泰,四方无虞。
但除此之外,在她印象里,之后并无交集。程徹会抓不住这个破绽吗?
道炎摇头:“程大人好像并无此疑惑。”
也就是说,哥哥和二皇子有私交?罢了,只要能瞒过程徹就行。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空口说自己是二皇子的人,按照程徹如此谨慎的性情,连闻到一丝乌尾的味道都要扒父亲的坟,他能这么轻易信了你?”沈清抬眸。
自是不能,道炎从怀中拿出一枚圆扣,上有图案,说道:“昨日和章茂聊起来,他告知我二皇子的暗卫都有这样的图标,我觉得有趣,今日白天在府内,左右无旁事,便自己做了一个,还真用上了。”
沈清拿过,细细端看,手工粗糙,确实像是临时做出来的样子,她指了指图案:“这是一只麻雀?”
道炎眼角抽了抽:“公子,是雄鹰。”
“啧。”这都能骗过程徹?沈清略嫌弃地将它归还给了道炎。但现下看来,程徹这关确实过了,不然他不会说出“二皇子是沈公子的阿兄”这番话。
道炎这谎说得妙啊,这步虽然走的险,但也无人可求证。这四位皇子,只有二皇子远在天边,驻扎边境,程徹即便有怀疑,也没办法及时求证,现下道炎也洗脱了嫌疑,程徹必会把更多精力放在破案上。
待时间一过,她这阿兄的事也被揭过去了。
沈清不由得吁了长长一口气,对道炎竖起大拇指,浅笑道:“高手。”
她嘴角扬起来的时候,杏眼会不自觉弯弯,流光霞彩,熠熠生辉。道炎不自觉地脸部发烫,只有他知道对沈清说的话都是真的。
世上没有毫无漏洞的谎言,如果有,那就是真话,只有真实才会毫无破绽。
何况想要骗过那人哪那么容易。他看着沈清轻快的背影,双眸一缩,想起审问室的那人————
“你别动她,她是二皇子的人。”
“什么?”程徹从圈椅上站起,浑身凛冽,不怒自威。
“我是肃王身边的暗卫之一,道炎。是奉二殿下之命,来汴京保护沈影的。”
程徹睨了他一眼:“一派胡言,你觉得我会信你?”
道炎将圆扣放于桌案处,脱下外衫,扯下内袍,露出右肩头:“这下足以让程大人信了吧。”
程徹放眼望去,肩胛处有着雄鹰刺青,这是二皇子肃王的雄鹰卫,那刺青用的染料特殊,只会出自肃王手中。且桌子上的暗扣,是肃王自己绣的,做工极差,一般人模仿不出来,他身边的二十位暗卫每人一个,不会有错。
道炎应是雄鹰卫无疑,难怪在京城内搜寻不到来历。
他本来以为是太子宋承的暗卫,竟想不到肃王的。
“为何要来保护沈影?”
“二殿下说和沈家公子有萍水相逢之缘,听闻他会试在即,凭沈公子的才学,定会高中状元。步入官场必龙盘虎踞,深不可测,就命在下来汴京护公子周全。”
程徹冷哼一声:“仅萍水相逢,就如此相护?”
道炎沉吟半刻:“我想程大人的重点,应该放在这六名女尸身上不是吗?”
四目相对,寒光利刃。
程徹打破沉默:“有何目的?”
他知道,乱葬岗附近有肃王的暗桩,所以道炎出城应是去了庄子。但他如果不想身份暴露,绝不会写字条,添这援助之手。而且,作为肃王身边的暗卫,他有一百种让程徹知晓女尸的办法,而不是这,最笨的一种。
除非,他是故意的,故意暴露身份,故意让程徹找上门,故意得到这次和程徹面对面的机会。
道炎从衣袖内掏出一封信:“大人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