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药包
沈清醒来时,已是亥时,定昏。
她小口小口喝着小翠早已熬着的鸡汤,思忖着程徹说的话,又想起吴管家之前对哥哥中箭后的描述,身携异味,但只有伤口换药,凑近稳方能闻出来。
沈清趿履下榻,小翠赶紧给她披上青莲小袄,拿过她手中的碗,见她从橱箱中拿出锦盒,那里放着大公子所中之箭。
小翠蹙眉,心疼道:“公子,您仔细身体,待好全了再查也不迟。”
沈清打开暗扣后,握着通体漆黑的箭簇,端酌片刻,又仔细闻了闻箭尾端的小槽,说道:“我这身体不碍事。小翠,我这鼻子有点堵塞,你帮我来闻闻,这槽内是否有怪味。”
小翠闻言,端过箭簇,细细地闻了一番,将鼻尖使劲往上凑了凑,而后捂住口鼻,满脸阴郁。
沈清看着小翠的表情,好奇地让她描述一下这种味道。
小翠皱着眉头:“怎么说呢?这像腐肉的味道,还是被捂了好几年没被发现的那种。。。”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快要吐了。”
但因为槽空间有限,量少,不细闻,根本难以察觉。
现下想来,看来,这槽内之前所放的毒|粉,就是程徹所说的乌尾,想不到毒性竟如此之大,听吴伯说,哥哥只是右臂靠近肩膀处中箭,但几日后,毒就入骨,胳膊一天比一天青肿,一月后竟要了哥哥的命。
这乌尾应是禁药,不然她从小听祖父讲解中草药,不可能未曾听闻。
但眼下,唯一的突破点在程徹那里,只有他了解这乌尾。
可她和他在坟堆前那样撕破脸,虽说他之后极诚恳地道过歉,说过有任何难处都可去寻他之类的客套话,但如果她因为此事贸然前去,势必会引起怀疑。
她忖度片刻,说道:“小翠,你和吴伯说一声,将这寝室里的卧榻置于书房罢,早午晚膳都挪至书房用,以后我就歇在那儿了。”
小翠微愣,讶异道:“公子这是为何?”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接近他,就是高中状元,进入御史台当差。因为只有金科榜首才有特权在各部门中选择去往何处赋职。
沈清挑了下眉梢,道:“我要顶替哥哥,继续参加会试。”
正在院子里扫雨水的道炎听闻一滞,他听力极好,这点距离犹如在耳畔说话,将沈清在屋内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继续竖耳听着。
小翠担忧道:“公子,奴婢知您从小跟着老太爷熟读四书五经,但这会试就在两月后,时间紧迫,恐准备不及。您若真想参加,可以先以丁忧之名上报,待三年后再进行会试也不晚。”
沈清摇了摇头,她等不起。这汴京龙盘虎踞,深不可测,按照程徹这儿得罪人不偿命的办事风格,且不说三年后还在不在御史台了,在不在世都是个问题。
更何况,这沈府上下都是开支,虽说父亲留下了点积蓄,但坐吃山空,很难挺过这三年,她必须尽快谋个官职,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沈清下定决心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撼动。这会试迫在眉睫,她得在这有限的两个月内掌握经义、策问、诗赋等形式的考试科目,而且哥哥之前就是乡试榜首,她必须不露破绽,拔得头筹。
她走到院子,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道:“道炎,你待会去看看父亲的坟茔,被修葺得如何了吧。”
虽说她从未得到过这位重男轻女的父亲的宠爱和照顾,连他离世前,想的都是要给哥哥报仇的事。他未曾替她想过,她一介女流,在这京城内如蚍蜉撼树,如何报仇。
不过,在看到程徹在挖坟的时候,她还是替家父心疼了。得意门生公事公办,丝毫不念旧情。
这就是汴京。
情分,在这里似乎变得毫不值钱,凉薄到令人觉得残忍。
道炎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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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府内。
程徹抄写完一遍心经,放下狼毫,将经文仔细叠好给了金顺,让他送到沈府。
金顺不解:“大人公务繁多,何不交给府内的文职抄送这经文,左右他也无事,清闲在那,也无人知晓。”
程徹不语,他向来不信礼佛,即使假借于他人之手进行抄录,真有佛祖怪罪,他也是不惧的。
但他的脑海中浮现那清清冷冷的眸子,他以前怎么没发觉,这黑眸像林间的小鹿,灵动清醒,不掺杂一点杂质。他竟觉得心有愧疚。是的,愧疚,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自愧感了。
程徹觉得既自诺于她,无论有没有人知晓,也要好好完成,像某种仪式,对这件事完结的仪式。
他眼眸半眯,道:“所以你的罚抄都是让文职办的?”
金顺哪想到话题竟引到自己身上,赶紧脚底生风地跑了出去,还没踏出门槛,就被程徹拎着后领。
“大人,我下次肯定自己好好抄写。”
程徹往他手上塞了副药方,轻咳两声,道:“去药房抓这些药,跟经文一起送到沈府上。”
金顺眉心一皱:“大人,这是?”
程徹斜睨了一眼,透着些许不耐:“哪那么多废话?”
待金顺走后,程徹一口气喝了好几杯茶水,惴惴不安的心才逐渐平息下来,那是前所未有的慌张。他定是为了减少愧疚感才这么做的,没有旁的意思,毕竟沈影是被他气晕过去的。程徹自我安慰道。
收到药时,沈清正埋首在“之乎者也”中,头也不抬地说道:“吴伯,那经文就烧给家父好了,不必拿来给我过目。至于那中草药,谁知道会不会有毒。”
吴伯知道沈清和这程大人之间有罅隙,他小心翼翼问道:“那老奴去扔了?”
沈清长睫微颤,停笔一顿,想到草药大多要翻越山岭采摘寻找,取之不易,外祖父对草药的爱惜,便说道:“吴伯,放桌子上吧,我待会查看一下,能用上最好。”
吴管家应是,将药材放在书房的黄花梨木桌上,便退下了。
书房内一片静谧,只有案桌前翻动书页的簌簌之声,沈清但凡认定要干的事,必会要把它干成不可,从小便是如此。
儿时五岁,父亲难得回来,在祖父面前一个劲夸赞哥哥小小年纪已会将《中庸》熟背。而她那时,连《三字经》还背不利落。她便暗暗下决心,待父亲下次回来之时,定要将经义背得滚瓜烂熟,让父亲好好夸夸她。
自古以来,女子很少有学这些的,她便恳求祖父教授施教,早晚通读,沈清聪慧勤奋,果真在五年后,就将枯涩难懂的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可是却没有得到期待已久的夸赞,迎来的却是父亲的一顿责骂:“女子学什么经义,又不能考取功名,学个《女戒》就足矣,把这个劲用在女红刺绣上不是更有出路?”
沈清自此就对父亲失望了。身为女子,又不是她们的错,难道连读书的机会都要被夺取吗?
幸好天高皇帝远,沈清也不常见父亲,平日里她就享受着在书中自己的世界。
沈清再次抬头时,已是深夜,浓稠如墨,白昼的噪杂声已完全消散,连窗边的鸽子都倒在一边,阖上了双目。
她起身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肩颈,抬眸处看到放在桌上的中药。
她径直走过去,心里腹恻着程徹的假好心,手上也没停歇,打开了药包,修长的指尖在药材间拨点,有香附、柴胡、青皮、白芍、川楝子等。
哦,是舒肝、理气、解郁的药方。
沈清拖着腮,眉目低垂,细眉微蹙,他是觉得她火气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