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炉鼎和囚徒
龙云梦信守承诺，粗略说了为何会有三个魂魄，小鲛人听得颇有兴致，时有点头示意，不叫人烦扰的询问，像极了说书先生，说着书上的故事，听众也对书中的事发出了疑问。
一语言罢，小鲛人坐在沙石上，拖着圆润的两腮，问道：“那你原本的魂魄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二十三年过去了，或许早已散了，他从未感受到另外半边魂魄。
“我如今也是好好的，有没有都不重要了。”
小鲛人托腮瞧了他一眼，但笑不语，随即欢脱的拉着他的手，就要往海里走，嘴里还不断介绍道：“鲛人的家有很多漂亮的珊瑚和珍珠，你给我讲了故事，鲛人的那些也随你挑。”
天上云雾缭绕，灰蒙蒙一片，可见范围极小，大海的蓝本就映照天空，此时昏暗宛如深渊，海浪起伏，又像是在这个本就恐怖的地方，画上了一张诡异面孔。
拖拽着他的鲛人，力气极大，进入深水处，它回头咧嘴朝他笑，莹绿的眼睛异常耀眼，好似在发光。如琥珀一般透彻，不属于人的颜色，都在宣告着这是一双举世无双的珍宝。
龙云梦看着，与这双眼睛对视，内心深处忽然平静，眼前仿佛见到了一片属于鲛人的桃源。那里没有杀戮，有他想要的一切，所有的鲛人坐在礁石上，下身的鱼尾艳丽无比，在耀阳下散着光芒。它们在湛蓝的天空下唱歌，海浪渐渐平息，鱼儿都浮在水面。
进了水里，小鲛人扭动着尾巴，不断下沉，它熟悉这里的每一寸，戏耍似的同每一块石头，遇上的每一条鱼热情的问候。
龙云梦吐着水泡，很快便要喘不过气，黑瞳一转，塌鲅占了躯体，僵硬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柔软，也如鱼一般在水中游荡。
下到海底不知多深，本该是一片黑暗，但水底却有阵阵彩光，从深处不断照耀，炫目却不繁复，像极了将阳光的颜色储存在海底般，照亮了一切。
海底沉着一艘船的遗址，多年过去仍旧如新，附近便是洞穴，从中探出数个脑袋，打量着这个陌生来客。
小鲛人带着他进了沉船，里面还有许多人类的用具，宛如宝贝似的挂在墙上，还有许多漂亮的海螺、珊瑚，又或许是太多了，拳头大的珍珠和各种人所认为的珍贵都被随意丢弃在角落。
“怎么是你？他呢？”
“他不会水，会淹死。”
“为什么？”小鲛人气鼓鼓，每一处都透着幼嫩，谁会看出它才是那个最年长的鲛人？
“他是旱鸭子。”这个词还是塌鲅从龙云梦那里学来的，用在这里十分的恰当。
“你们多年在此，可有见过别的妖兽？”
沉船坐落在一根尖锐的石头上，黑石贯穿了整个船身，失了平衡，船头在上，船尾在下，所有的东西都是倾斜的。
塌鲅放松了身子，便在水中漂浮，不一会儿便到了船顶，背上抵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人为建造的物件，怎会在无尽海深处出现，外面那些尚且可以说是照搬陆上，景色虽有，却从未出现过人的东西。
就连塌魃都能察觉到异常，何况龙云梦性子多疑。
“你这话弄得好似我就该蠢？”塌魃在识海中于龙云梦争辩，没了身体的限制，更有了与龙云梦灵魂相交，他的自称与谈吐越发像个人了。
龙云梦在一片黑暗中漂浮，五感只剩下观，好在小鲛人这艘船足够明亮，叫他能看清许多先人留下的刀凿斧钺。
“且先问问它是不是此间人。”龙云梦提醒道。
两个魂魄交谈只在瞬息，小鲛人却是用手托腮，沉思着似乎在认真回忆，小脑袋慢慢上扬，嘴里发出“嗯”，拖长了尾音。
随即它又摇摇头，有些失落哀伤，“族长将鲛人带进来后，这么多年从未其他的。”
“那阵长啸又是从何而来？”这话是龙云梦问的，塌魃有模有样的学了语气，如果能撇开脸上的轻蔑的不屑，倒是像了几分。
“长啸？”小鲛人先是一愣，又恍然大悟，说道：“多年前鲛人发现每次仙岛出现时，上面就有许多灵力，鲛人本是想问问它们是什么，但发觉鲛人说话后，灵力便会从上面下到海底，所以鲛人都将这个当做了修炼，或许哪一日就出去了。”
世人本就未见过虬龙，哪里知道龙啸该是什么样的，鲛人也从未见过，误会便这样产生了。
小鲛人此时极为收敛，应付似的说完，便游到了角落，那里有一张渔网，破了几个大洞，白色的麻绳微微泛黄，岁月陈旧，本该挥洒成粉末，但因为主人极为爱惜，得以它有了千年寿命。
长长的鱼尾裹进渔网中，上身埋在其中，在水中便这样悠闲晃动。
塌魃见状，望了一眼船顶，随即让了龙云梦出来。猝不及防，龙云梦嘴里猛灌了一口海水，紧接着一口气涌入，生死间突然徘徊，让他下意识的吐出海水。
“咳咳咳。”龙云梦拍了拍胸脯，待气息平稳后，才慢慢打量四周。方才因为塌魃的缘故，他所能见到的实在有限。
现下看来，以人的角度，才能明白沉船中到底有何厉害！
船身被一股浓厚的灵力包裹，气息不一，灵力尚未被炼化，却又无处可逃，但这也并非船身不损的原因。龙云梦的手指在木头上滑过，湿滑的黏液并不沾手，有些像女子用的乳膏，带着点点香味，沉积中仿佛掺杂了岁月。
龙云梦对炼器一道很有钻研，仅扫一眼，便可衡量这些东西见世，会让多少修士红眼。
“你家族长将你们送进来可有想过该让你们如何出去？此地虽是个世外桃源，到底与世隔绝。我见你们上身似人，想必与人的关系匪浅，莫非是为了避难才不出去？”
“鲛人知道你想问什么？族长多年前交代过，若是将来有一日来了外客，若是人形，必然是这里已经不安宁了，你问鲛人可有见到别的妖兽，看来也是误会，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说来听听。”
龙云梦一瞧小鲛人不好应付，转念一想，它到底活了那么多年，不能以小孩儿对待，但方才鲛人凶悍也见到了，对于未知，他并无十足的把握。
“双角银丝虬龙。”
“像你那样？”小鲛人从渔网中探出脑袋，悠闲的撑着绳索，仰头望着龙云梦。
碧绿的眼睛掠过一道光，被异彩的光芒照耀着，那双眼仿佛永不熄灭的神秘、深邃的光。它的慵懒和自恃都像极了那个永处尊位的女子，是否强大的人都是如此？因为足够能接受任何结果，因而心之坦然。
“或许吧。”
“听年长的鲛人说，那位族长活了八千多岁，不知为何，那个世界一千年前，她忽然消失了，没有鲛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有鲛人说她觉得海里寂寞了，上岸了，也有鲛人说归期将近，独自寻了角落静候死亡。”
小鲛人垂着脑袋，鱼尾晃动着渔网，微微摇晃，语气平淡的说着过往。不知为何，龙云梦从毫无起伏的话语中听出了悲伤，它是仰慕那位族长的，可有些事从来都是悲剧。
“一千年后，族长再回海域，她是回来杀族人的，她说鲛人有罪，一千多的鲛人，只剩下不足百，残存苟活的鲛人被她封印在此，永世不得出。”
“后来有爱慕她的鲛人不惜耗尽精血，以通天术想要寻觅她的踪迹，结果只见到她为了一个男人而死。或许她是找到了爱，想要化作人，才杀了鲛人。”
“这就是我们为何在此的由来，听闻族长当年还给自己取了一个人的名字，名唤倾慕，或许你在人间听过她，她眉心有一道灵火印记，大约是她意中人给予，她死后，鲛人便再无出去的机会了。”
龙云梦听见倾慕有一道灵火印记，又听小鲛人说她是为护人而死，脑海中不由浮现一场令人伤心落泪的惨烈。
如此说来，倾慕当年为了一己私欲，杀害自己亲人，后来落得那般下场，也算因果报应。只是她既然如此厉害能设下这样的结界，为何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过往的事，龙云梦无心参与，既然此地并无虬龙，那么他留在这里也无用。
“实不相瞒，我本是受命下来一探，既然并无虬龙，这就离去，不再打扰族长的清静，我出去后也不会向外人提及此事，我会告诉他们这里只有一些寻常妖兽，长啸也不过是风吹石壁的错觉罢了。”
若只是年纪，那些鲛人不会对它唯命是从，从居所来看，显然沉船是精心装扮，对小鲛人的身份也不难拿捏了。
“你要走？”小鲛人鱼尾拍打着船，在水里只有两个水浪，点点震动，方才两人的交谈不过是以灵力传递，龙云梦并未感受到鱼尾下的愤怒。
然而眼前一股袭来，白花的水泡包裹着他便撞上了背后的墙壁，碎裂的木板刺的后背一疼，饶是有水，他还是重重被暴怒一击。
“既然来了，就多留些时日。”小鲛人轻笑着，脸上哪有什么天真无辜，只有一片冷漠，她从渔网上下来，金色炫目的尾巴化作一双雪白的腿，耳后的鳍渐渐消失，身上的乳白肌肤化作一身鲛峭。
它挥手而去，不知从何处跳出一个箱子，似活物张开将龙云梦猛地吞下，顿时便陷入一片黑暗。
箱子很大，仿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也能听见声音。
小鲛人坐在箱子上，娇俏的摆动着两条腿，好奇的玩弄着脚指。一切都是如此的奇妙，人便是这样走路的，踩在沙子上，穿过草地和山谷，那是一个久违的世界
她无比的憧憬、向往，想念花香，想念丝竹声声，还有她的仇人。
她内心越激动，便越是想起为何会在此地被囚禁上千年，到后来，双瞳中一片冷漠。
潜藏在洞穴中的鲛人，穿过船身的破洞，瞧见她化作了人形，顿然一惊，探出的脑袋都躲回了黑漆漆的洞中，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小鲛人漠然看着自己的同类，手指仍旧保留着鲛人的指甲，尖锐、细长，比人更为笔直纤细，每一寸都是冰肌玉骨，如此美人，当真是倾国倾城，令人痴迷，可世上还有一人，比她更为美艳。
她的手指在木箱上敲击着，红唇吐出悠闲的小调，沉思许久，她仿佛像是孤寂了多年，自言自语道：“倾慕当年将我们囚禁在此，根本不是为了留下性命，她是要折磨我们，日复一日，最后在索然无味中自相残杀。”
龙云梦身处木箱中，听着小鲛人近乎癫狂的话，说话间难以控制的笑声，似魔鬼的嘶吼。原来一切都是伪装，又或者是见到一个人，真真切切的勾起了被压抑在内心的疯狂。
笑声越来越大，沉船开始晃动，船内所有的摆设掉落，那些她曾经视若珍宝的物件，都粉碎，仿佛在告诉族人，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动了动身体，幼小的躯体快速长大，很快便成了一个女人模样，浑身散发着一股异香，玲珑有致的躯体将鲛峭衬得更为漂亮，原本圆润的眼睛张裂，从鱼眼化作了人眼，眼中的翡翠深绿仍旧保留。
露出本来面目后，她慢慢抚上侧脸，瘦小的手掌挡不住脸上的伤，好似被野兽啃噬，露出里面的白骨，丑陋不堪。
“倾慕，我不过是想要化人罢了，你便要杀了我，你说我终有一日会害了鲛人，会害了他，可是到最后是你杀了鲛人，你多年修为也未能护他周全，审判之下无人能活。”
她又是哭又是笑，眼泪从眼角滑落，什么赎罪，她此生都不可能，她无错，只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
“将人看好，或许还会有客人。”她冷冷的吩咐道，看向一众蝼蚁，眼中无半点血缘的温情。
龙云梦与塌鲅听着她的话，犹感此地哪里像个世外桃源，分明是囚禁之地，只是之前不知鲛人是何，误以为是习性所致。
如今来看，她必然与倾慕早年结怨，多年不得出，如今见了人，定是想要借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