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禁宫内一片狼藉,李弼听闻崔子风携羽林营作乱,慌不择路,唯恐下一刻就破了宫门,杀到门前。纵使九五之尊,性命攸关之时也不过是个平凡人,会怕,会退缩,会手足无措。
元昱宽慰道:“陛下不必忧心,城内有武候殊死抵抗,内宫又有禁军防卫,待边疆战事了结,大将军回京,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李弼抓着他的手,两眼一转不转死死盯着元昱,踌躇道:“还要等多久?”
“很快的。”
元昱抿嘴轻笑,带着渗人的寒意,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起身离开。一转身,便吩咐门外的亲信,看好李弼。
时值三更天,城外军营,脚步匆匆,派去探消息的前哨回来禀报,武候里应外合,封锁了城门。
崔敬澜忧心忡忡,“父亲,吾等要不要攻城?”
“不急,派个得力之人把信送去瀼都。”崔子风神色不明,命人去清点军资,过了半晌,似又想起些旁事,忙问道:“送往北疆的粮草是从何处调运的?!”
崔敬澜神色一凛,这才如梦初醒,大喊道:“遭了!元昱选在此时发难,可是算准时机的,兵部的调令怕是被扣在京中了!如今各地守军对边疆危难一事根本无从得知。”
他所言非虚,而崔子风亦早有预料,恍惚间,往事历历在目,当年先帝崩逝,朝堂大乱,就是赵愈谦和燕琼丛里应外合,将文官和武臣,朝内和边疆,分而治之,把李弼顺利推上了皇位。现下局面不能说如出一辙,但却有异曲同工之效,那么为今之计便是反其道而行。
“易宣别慌,你收拾下行装,带上亲卫,即刻赶往西北雍平,等我指令!”
崔子风处变不惊,安排妥当诸事后,羽林营并未攻城甚至未有任何交涉,只是围住了京城,就这么冷眼旁观,像个胸有成竹,静候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不疾不徐,不骄不躁
当远在千里外的瀼都获知京中巨变时,恰逢隆冬大雪,那漫过天地的白茫飘飘扬扬落了一夜,白了山头,粉饰了田野。
屋内炉火忽明忽暗,愈发照得几人脸色晦暗不明。
冯捷受不了压抑浓重的气氛,扯着嗓子率先发难,“你们这帮婆婆妈妈的文人,遇事就是这般畏首畏尾,以我之见,直接攻进盛京,拿下皇帝老儿!”
几人不理会他的言语,肖黎思忖半晌,蹙眉道:“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冯捷此言有理,兵贵神速,我等拿下盛京,方能一致对外”
李胥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北疆战事如何?”
“只说请求增兵和增运粮草辎重。”肖黎如是说道,又垂眸看了眼信笺,其中也只有对战况寥寥数语的描述。
李胥托腮深思,若有所思道:“北疆危矣”只过了半瞬,他直起身,双眸幽黑深邃,道:“顾将军,军中的粮草辎重储备如何?”
一直隐于暗处的顾敬庆,半张脸笼在暗处,嗓音沉稳道:“回殿下,可勉强抵用四个月。”
李胥突然撩袍起身,果断下令道:“清点军资,大军整装。”
顾敬庆倏地一下绷直了身子,道了声“遵命”,随即转身离开。
肖黎同冯捷二人不明所以,只道是李胥同意向盛京进发,遂满心期待地异口同声道:“预祝殿下心想事成!”
李胥苦笑,负手道:“别预祝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冯捷还在腆着脸往外倒搜肠刮肚而来的恭维之词,肖黎却是脸色微微一变,而后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恬淡模样,他默不作声地将李胥送出门外。
隆冬时节,日头本就升得慢,可巧下了一夜的雪,院里如同安了面明镜,明晃晃的光透过窗棂照入内室,在墙上映照出一副波光粼粼的美景。
林之倾怕冷,即便醒了也不肯下床,她侧身躺在榻上,听闻院中响起“吱呀”的踩雪声。
往日这个时辰,无人会涉足她的小院,听闻声响,她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随即噌的一下从榻上惊起。外间的侍女匆匆赶来,为林之倾备上暖炉炭火,生怕她着了风寒。
“兰若,醒了吗?”李胥轻叩门扉。
“外头冷,进来吧。”
他推门入内,又赶忙阖上门闩,见她抱着暖炉,裹着狐裘,活像个滚圆的狐仙,不禁冁然而笑,道:“明明这么怕冷,怎么在雪地上又是滚又是跑,追都追不上?”
林之倾争辩道:“跑起来就不冷了!”她看得出李胥有话要说,屏退下人后,缓声问道:“京城可是出了大事?”
“不光是盛京,突厥都兵临城下了。”
林之倾一愣,曲起指尖轻不可闻地挠了下暖炉,眸光沉沉,道:“你要出兵了?”
李胥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回应,伸手握住她的掌心,宽慰道:“我速去速回。”
他的指尖是冷的,林之倾头一次切实感受到了李胥的焦虑心慌,她将他的手掌按在暖炉上,迟疑了半刻,问道:“你要去北疆?”
“知我者兰若也”李胥松了口气,继续往下说:“燕琼丛守不住北边国门,到时外敌长驱直入,攻入盛京乃是早晚之事。但京中不同,舅父早有防备,羽林营和巡防营正与元昱斡旋,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元昱此举是为切断北疆增援,助突厥大军南下!你若先发兵盛京,解了燃眉之急,西北驻军不日就能赶赴北疆!可你若一意孤行赶赴北疆,无异于杯水车薪!”林之倾发颤的话音,回荡在房内,带着挽留和央求。
李胥伸手拦住她发颤的身躯,轻拍后背安抚,待她稍稍平静后,才开口道:“关键是粮草和军备,突厥攻破喀兰城,一路南下,只需短短三日就能占领淮兴府,抢了瑞朝所囤的八/九成军资。决不能让外敌占尽先机,不然这场恶战将会延绵不绝,疆土也终将被蚕食殆尽。”
“你什么时候启程?”林之倾瓮声瓮气的问道。
“待顾将军整顿好大军,即刻出发”李胥顿了顿,手臂用力搂紧怀中人,所有的依依不舍都被藏在了心底,“我留了五百府兵还有方源,供你差遣。”
“北疆冷,照顾好自己。”
“等我凯旋而归!”
三万黑甲军开拔,身着玄色盔甲的将士,在一尺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条蜿蜒绵长的痕迹,也在林之倾心中刻下了一抹深可见骨的印记。
自那日正面迎击突厥先锋遭到重创后,不知是颜面无存还是体力不支之故,回城后燕琼丛一口老血噎在胸口,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主帅阵前倒下,军中隐隐不安,而突厥的攻势一波比一波猛烈,包围圈已经延伸到了城外五里,从城楼下往下一望,就能看到黑压压的敌军。而发往朝廷的奏报皆石沉大海,燕漪捂着时好时坏的左耳,着人分批送走了城内百姓。
帅帐内,几位老将依旧咋咋呼呼,大骂朝廷坐视不理,有人提议派人回京催促,还有人劝燕漪再次与突厥和谈。这时有巡防士兵前来禀报,说是有援军前来,只是看数量不太对劲。
众人大喜过望,燕池俊率先策马相迎,待远远看清来人,脸色忽变,急命人关上城门。
陈平不解,拦在他身前,责问道:“大公子这是作甚么?!”随即自作主张迎接援军。
大队人马入城后,陈平便觉出了怪异,这支援军训练有素,从装备看明明是支轻骑,却全身乃至战马皆覆有甲胄,通体炫黑泛着幽幽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正当他踌躇着是否要上前一探究竟,燕漪掀帘步出大帐,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随后挥退了旁人,带着李胥进入大帐。
“京中可是出了大事?!”燕漪问道。
李胥解下大氅,平淡语气中透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轻哼,“元景佑反了。”
“什么?!”燕漪惊愕之余,迅速理清了头绪,但她仍心存疑惑,“他哪来这么大的本事能一手遮天控制盛京军防?!”
“他的本事大着呢,不是还策反了突厥部么?”李胥不以为然,只觉燕漪的疑问着实好笑,不等他继续往下说,燕池俊摆脱了守门的小兵,直冲大帐。
“李胥,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豢养私兵?!”他厉声质问道。
如此看来燕池俊也不算太蠢,那样说来,他或许知道些内情。
“当初休战和议,元景佑是不是出了什么馊主意?”李胥喝了口热茶,挑眉看向他,见燕池俊一副视死如归的凌然样,不禁嘲弄道:“你要为元景佑当贞洁烈妇吗?!哦,对了,他若如愿当了新帝,不知会不会赦免燕氏一家老小呢?”
他张了张嘴,又狐疑地瞥了眼燕漪,出声喊道:“你血口喷人”但显然这句话中气不足,联想到朝廷不闻不问的态度,燕池俊心下也早有怀疑,怔了半刻,犹犹豫豫道:“当初大可汗出尔反尔,景佑这才提出诱骗小可汗,以他为质签下了和议条款。”
燕漪闻言,扶额蹙眉,她早从密探那儿得闻,大可汗病重而其子懦弱无能,所以这些年的边疆才如此太平,其实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待阿史那腾鲁归西,迟早能攻下突厥部。
但是和谈时言行不一的掳劫小可汗,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不仅让大可汗心生记恨,更逼得对方釜底抽薪,来个殊死一搏,只求能在自己死前做个了断。她不知父亲为何会轻易听信元昱的一面之词,只是如今再追究其中内情为时晚矣。
撇开无谓的懊恼,现下唯有直面险境,燕漪稳了稳心神,问道:“殿下,大敌当前,北疆将士感激您的深明大义,敢问您带来的粮草有多少?”
李胥放下茶盏,肃然道:“我把瀼都所有的存粮都搬来了,你的部下这会儿估计已清点完毕了。今年冬日特别冷,撑不了多久”
“那我派支奇袭小队,”燕漪咬咬牙,道“去把淮兴的军资抢了,殿下意下如何?”
李胥抬眸凝望,见她神色不似作假,遂正色道:“不可,你若斗胆干下此事,这场硬仗,赢也罢,输也罢,燕家定会被问罪。”
“那殿下是否会问罪于我?”燕漪眸光熠熠,盯着他不放。
李胥抿嘴轻笑,“那便要看少将军此举到底是试探,抑或是投诚。”
燕池俊环顾四下,不知此二人为何突然打起来哑谜,他拍响案桌,催促道:“我也不管什么私兵官兵了,父亲无法坐镇军中,你们倒是商量个对策啊!”
“大将军身体抱恙?”
燕漪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等不敢对外声张,父亲与突厥先锋交手时,中了暗箭,伤及肺腑。”
“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李胥起身,掀开大帐一角,外头进来一人,身量颇高,一脸肃杀正气。
“北疆没有得力的将领,我带了顾将军前来,也就是已故顾仲将军的长子。”
燕漪和燕池俊俱是一愣,又齐齐看向顾敬庆,彼此眸光相交,皆饱含深意,却未作一言,只是略略颔首示意。
“殿下,不知如今这军中由谁统领?”顾敬庆率先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燕漪喊来陈平和楼骁,由二人为他详解目前战事情况,一边打发了兄长,转头低声问了句,“殿下有几成把握?”
“不足五成。”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燕漪没料到李胥只寥寥数眼,便瞧出了北疆驻军的虚实,她心中原本刚刚燃起的几丝希冀又被无情打回原形。
“但我一定会赢!”李胥看向墙上的地图,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