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八月底,黄河水患频发,果真应验了祸不单行这句古话,下游沿岸多处堤岸损毁,农田被淹房屋冲毁,百姓流离失所,曲鄂知州连同各县知府屡屡上奏,请求朝廷赈灾,却不料这等天灾国难之下,反而滋生出了诸多抢夺赈灾财物的强盗匪徒。
桓帝痛心疾首,命兵部遣人协同赈灾钦差,赈济黄河下游灾民,然而兵部这帮养尊处优的国之蛀虫,寻了各式借口纷纷上书推托,一时间,殿内群儒舌战,难分高下,危急时刻,崔子风自请带兵前往,才解了桓帝的燃眉之急。
李弼随即下令兵部拨出两千兵马随行,即日起赶赴灾区,临行前更是亲自登上城楼,目送崔子风策马离城。
赈灾一行人从官道一路南行,还未至受灾村落,便遇上重重阻挠,不仅驿站受洪水侵袭致使补给中断,更严重的是官道受阻无法正常通行,崔子风不得不下令绕道远行。
原本的行程被打乱,回京时日只得一拖再拖,崔子风上禀朝廷的同时,又派人给侯府送了封家书报平安。
李胥念完家书,命刘伯收起后,不由抱怨道:“舅父在曲鄂救灾,燕琼丛倒是乐得其所,今日不仅在早朝上表商讨九月秋猎一事,还得寸进尺般请求羽林营护卫秋猎狩场,真是狂傲至极。”
“击鞠赛令他颜面扫地,想在秋猎上找回些许尊严,这鼠肚鸡肠般的气量乃是燕家家训。”林之倾出言嘲讽道,连一贯沉默的崔敬澜也连连点头赞同。
李胥见状,忙小声询问,“易宣,秋猎之事不如交给副统领处置?”见他固执地摇头退拒,只能妥协道:“舅父不在京中,我等行事须万分谨慎。”
“梓清放心。”
崔敬澜神色平静,短短几月,他的脾性又沉稳了不少,说罢,便持剑离府,回了营中例行操练。
林之倾伸了个懒腰,跟着起身道:“我也该回府衙了。”
李胥四下环望,努了努嘴,失落道:“这偌大的侯府只剩我一人,当真清冷”
林之倾不予理睬,心知他又在无病呻吟,回首故作冷淡道:“刘伯他们难道不是人?适才你也说了,万事谨慎,既如此,你便好好待府上,莫惹事!”
“兰若,你怎这般无情,不如我随你一道去府衙,如何?”
“不妥!”林之倾当机立断,郑重其事道:“若见你来,府衙里岂不是要翻天,谁还有心思好好干活?!”
“此话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何时教唆过他们?”李胥不禁叫苦连天。
“府衙内个个人精,只远远瞧见您襄王大驾,便心知有了放纵时机,梓清当真是小瞧这班人,他们又何须你的教唆!”
李胥颔首,甚觉有理,不禁夸赞道:“不亏是大理寺的衙役!”
话音未落,就见林之倾抬腿往外走,空留李胥一人,他正想死皮赖脸挽留几句,却听她冷冷应道:“总之,近日府衙事多,你莫再来添乱,我可应付不来。”
脚步声伴着话音渐行渐远,李胥仰头靠在太师椅上,百无聊赖,只得翻出积满厚灰的志怪话本,一面吹灰,一面品读,只寥寥看了数页,一阵倦意袭来,索性以书遮面,打起了盹儿。
与无所事事的李胥截然相反,大理寺内案卷堆积如山,好在合多人之力,卷宗渐渐消减下来,被分门别类安置在了库房内。
时值正午,卞春来便大胆提议道:“各位劳苦功高,今日便吃顿好的以犒劳众人!”
府衙内欢呼雀跃,唯有一人出言,瞬间扫了大伙儿的兴,“既如此,便由卞大人付银两吧。”
这一语直接戳破了卞春来的面子,众人纷纷噤声,心下了然,如此不欢而散的局面下,这顿午饭已是没了着落。
卞春来如秃鹫盯着垂死猎物般怒目而视,继而阴阳怪气地指着蔡晋昌道:“蔡大人这般风华正茂的世家子弟,却口口声声指望着旁人付银两,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蔡晋昌不甘示弱,回击道:“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卞大人当真擅盘算。”
论口舌之争,卞春来哪是他的对手,他环伺四周,当即灵机一动,钻到林之倾身后,委屈道:“若是此时襄王殿下身在大理寺,是断不会让小的受这等羞辱的。”
林之倾回身瞥了他一眼,反问道:“我竟不知襄王同你有这般交情,那我即刻派人去侯府请人?”
若追溯起人情世故,蔡晋昌又何尝敌得过卞春来,虽同是不近人情的挖苦之词,卞春来听了却无一丝气恼之意,反而笑得挤眉弄眼,歪着脑袋又凑近几分,恭维道:“小的哪有这么大的面子,都是沾了大人的光,不像有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小的最是感恩殿下的慷慨体恤之心!”
虽比不上蔡晋昌的文采,可卞春来的反击亦是毫不客气,借李胥之名打压他,令其不敢随意造次,蔡晋昌脸色不善,一旁的寺丞忙打圆场,赶紧催促朱大前去庖屋备菜。
哪知死脑筋的朱大突然来了句,“卞大人不是说吃顿好的,怎么说话不算数的?!”
一句话重又将众人拖入僵局,几人面面相觑,不再作声,唯剩卞春来一人仍在死缠烂打,“大人我今日带的银两不够不如您”
“我也没钱,你可别指望我!”
即使遭了冷遇,他依旧毫不气馁,小得只剩下瞳仁的老鼠眼,骨碌一转,谄媚到:“大人您可别谦虚,小的都瞧见了,您的钱袋里头都是金灿灿的稀奇玩意儿”
话音未落,众人眼前蓦地闪过个木瓢,那盆大的瓢儿不偏不倚直击卞春来后脑,“砰”地一声巨响,单闻此声便觉生疼。
朱大骂骂咧咧的吼声随即响彻府衙,“你个嘴巴不装门闩的小气鬼,敢盯上大人的钱袋子,爷爷我今日便请你吃瓜瓢儿,就问你饱不饱?!”
卞春来吃了记闷棍,犹未回过神,只觉眼前一阵发黑,遂双手抱头,含糊地叫嚷着欲上前与朱大理论。
众人忍俊不禁,蔡晋昌长叹,心中感慨,唯有粗俗之人方能治住这等小人,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正在闹腾之际,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位陌生面孔的女子,那人左右打量,忍了半晌,才出声道:“我来付银两!”
那嗓音中气十足,极具穿透力,一下便传入了众人耳畔,卞春来抱头大笑,扭头一瞧,只觉燕漪犹如天神降临,救自己于水火之中,故而眼含泪光,感激道:“多谢燕大小姐慷慨解囊。”
“你谢我作甚?”燕漪挠头不解,转而道:“我是来替林大人付银钱的。”
卞春来眼底一亮,顾不得隐隐作痛的后脑,改口道:“大小姐误会了,下官是替林大人多谢大小姐美意的。”言罢,又朝守门衙役不住地眨眼示意,衙役心领神会,一转身便跑去了就近食肆。
林之倾神色淡淡,忽从袖内摸出几块碎银,一把拍在卞春来掌心,旋即扬长而去,他心中一凛,虽不知其中缘由,却极为敏锐地觉察到了林之倾的不悦之色。
卞春来面上不见异色,嘴上立马换了风向,笑道:“来者是客,怎么能让大小姐破费,传出去可丢了大理寺的脸面,来人,快给大小姐上茶!”
蔡晋昌前一刻还在为卞春来的强词夺理而恼怒,下一刻却已成了不明就里的外人,面对其飘忽不定的态度,他百思不解,可骨子里的傲气令蔡晋昌不屑与卞春来等人为伍,遂上前一步,向燕漪作揖行礼后,道:“大小姐,这边请。”
燕漪跟随蔡晋昌,一路行至内院正厅,她左顾右盼,小心翼翼,生怕犯了府衙禁忌,见厅内空无一人,疑惑道:“林大人身处何地?”
蔡晋昌早料到二人关系匪浅,此刻不见林之倾身影,倒让他始料未及,忙解释道:“大人公务繁忙,大小姐稍安毋躁。”
一面亲自为燕漪斟茶,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仍迟迟不见人影,燕漪顾不上烫嘴,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即起身问道:“敢问这位大人,林大人在何处批阅公务?”
蔡晋昌微怔,竟不知这位大小姐还是个急性之人,他低头想了想,道:“许是在后院库房吧。”说罢,欲起身领路,岂料却被燕漪急急拦下,她委婉推辞道:“想来大人还没用饭,就不劳烦您了,我自己过去就好。”
蔡晋昌会意,伸手指了指库房方向,不再赘述,燕漪双手抱拳以示感谢,而后一扭头,直冲后院。她虽是头一次进大理寺的后院,里头的一草一木倒是与想象中的相差无几,不仅井井有条,还透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
燕漪侧耳细听,清楚房中有人,这才推门入内,高耸入顶的木架阻隔了她的视线,燕漪眯着眼,目光穿过层层间隙,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娇小身影。
她快步上前,越过木架,正瞧见偷吃糕点的林之倾,嘴角上还沾着浅黄的酥粉,见到来人,她先是一怔,继而神色渐冷,蹙眉睨了燕漪一眼,继续低头吃松糕。
燕漪笑而不语,席地盘腿而坐,不得不说这松糕确实诱人,奶香四溢还伴着股幽幽花香。她忍不住舔了舔嘴角,往前凑近了几寸身距,抬眸正巧对上林之倾的目光,那眸光异常警惕,像极了护食的幼崽,燕漪轻笑道:“林大人可别这么瞧我,我用过饭了,不会抢你的糕点。”
那眸光依旧暗含怀疑,燕漪无奈,向后退了几寸,试探道:“你怎么不和衙役们一同用饭?”
林之倾吞下食盒内最后一块松糕,这才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道:“衙役们大多清贫,难得吃顿好的,便让他们痛快尽兴吧。”
燕漪略略颔首,言归正传道:“秋猎在即,想来林大人定会一同参加,狩猎不同击鞠”
“少将军多虑了,大理寺诸事繁忙,本官怕是顾不上秋猎一事。”
林之倾出言打断,却见燕漪顿了顿话音,面色严肃,沉吟片刻后道:“林大人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为何对我这般提防警觉?”
“”
见她不置可否,燕漪眨了眨眼,此前的肃然神色荡然无存,浅然一笑,道:“林大人若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亦不勉强,若是因我言行举止太过无礼莽撞,才令你如此局促,你大可出言批评鞭笞于我,我会知错就改的!”
“少将军言重了,”林之倾将散乱的食盒收拾妥当,转而道:“我既不是你的启蒙师长,更非你的同族长辈,怎可随意指责?”
燕漪双肘支膝,托着腮帮子傻笑,哪怕是这些不温不火的疏远之辞,在她听来,亦是甘之如饴,遂诚恳道:“林大人可是状元之才,能教授给我的学识,岂是启蒙恩师能比的。”
林之倾怔了怔,又来来回回打量了燕漪几番,才缓声道:“少将军这是在讥讽我?”
“我”燕漪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搜肠刮肚挤出来的几句华丽辞藻,竟成了大笑话,她的脸庞一下涨得通红,嘟囔道:“我自小就是个野姑娘,更是个粗人,大字都不识几个,林大人明知我不是此意,又何必故意为难。”
燕漪天性坚韧乐观,对其在意之人更是抱持大度之态,她环伺四下,很快便将林之倾现下的疏离冷漠之情,归咎为繁重如山的公务所致。她不停地自我宽慰,原本涨红的脸颊稍有缓色。
林之倾搁下手边食盒,指了指窗边圆凳,道:“少将军请入座,大理寺以礼待人,断无让客人席地而坐的规矩。”
“那我便不客气了,”燕漪抱起一个木盒,起身落座,抬眸瞧了眼林之倾,自知不该过分叨扰,遂切入正题,“今日突来拜访,实属唐突,只是那日击鞠赛上,我见林大人身着常服骑行于马背,甚觉不妥,便擅自主张为你备了套劲装以作秋猎之用。”
“有劳少将军费心,不过本官乃文官,不善骑行,这劲装交予我手,可谓是大材小用了,再者我适才已经言明,恐怕无暇顾及秋猎一事。”林之倾冷冷回绝道。
燕漪却固执地将木盒摆在案桌上,脸色一凝,不容置喙道:“常服袖口宽大,衣摆开衩及地,腰带尤以宽松为主,骑行时,马儿奋力疾跑,势必会带动风势,进而吹起衣衫。此时飘起的衣袖下摆极易卷入缰绳马镫之中,轻则撕裂衣帛,重则坠马伤骨,若是狮子骢这般脚力的宝驹,一旦发生坠马拖曳,非死即残!我并无旁的意思,只是真心担忧林大人的安危。”
林之倾拾起手边一卷打开的案宗,细细品读,她虽知其乃好意,面上却轻描淡写道:“少将军过于危言耸听了。”
“这怎是危言?”燕漪从圆凳上惊起,瞪大双眸,目光在林之倾脸上不停逡巡,随即怅然道:“林大人你冰雪聪明,自然清楚我所言非虚,只是你更信任襄王殿下,连他的马你都另眼相待,故对我的肺腑之言视若无睹罢了。”
“少将军!你若只是单纯地为我着想,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若是掺了旁的心思,那便恕我无福消受。至于殿下与我之间的交情,还轮不到旁人来评头论足!”
林之倾合上卷宗,眸底寒气逼人,盯得燕漪不知所措,惊愕之余,燕漪才恍然大悟,适才的宽慰之词不过是自欺欺人,而朝臣口中的流言蜚语亦非妄言,此前种种猜想终究汇聚成一把利刃,狠狠逼向她的心口。
燕漪佯装不在意,抱拳行礼,歉声道:“在下口不择言,失礼了”行完礼,成拳的手掌却迟迟不肯松开,指尖嵌入掌心,隐隐发痛,她面容僵硬,扯出一丝极难看的笑靥,故作轻松道:“你瞧,我是个言行一致之人,说了知错就改,今后定不会再犯同样的过错!”
说罢,燕漪灰溜溜地跑出库房,她还不懂如何体面地应对此等状况,脑中只有逃跑的念头贯彻始终,故一路飞奔,没命似的逃离了大理寺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