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四人换上便装,分批离城,刘雄拖着辆马车殿后,于城外二里地汇合。崔敬澜领头,几人很快赶至铸造坊靠北面一处荒山,因方圆几里地均无农家居住,此刻四周鸦雀无声,偶有几只飞禽从头顶掠过。
刘雄栓完马车,吹亮火折子转而打头阵,微弱火光绽开光晕,在稀疏的林子里如萤火点点,林之倾紧跟其后,李胥同崔敬澜分列两侧。
刘雄吊着胆子,沉声问道:“主子,乱葬岗到底在什么方位?”
李胥扭头看向崔敬澜,他微微摇头,许久才开口道:“我只知尸身被运到这儿附近,却从没亲自过来看过,大家多注意脚下,若有泥土松动的痕迹大抵便是所寻之处了!”
“”
李胥不置可否,原以为崔敬澜一副胸有成足之态,必是早有准备,岂知竟也是个冒失之人。四人在荒野山林乱转,时不时有悉悉簌簌的诡异声响冒出,脚下漆黑一片,哪还分得清甚么痕迹。
刘雄压着嗓子,又忍不住道:“黑乎乎一片,根本看不清哪儿曾经挖过土,倒不如闻闻可有血腥味?”
“又不是曝尸荒野,哪里来的血腥味?往草木茂盛处走,等下见到东西了,你们自然晓得该往哪里挖。”林之倾环顾左右,这是她进入荒山后头一次出声。
刘雄正想再问几句,一回头却见她双手拢在袖中,朝着自己轻笑,不知怎的忽感背脊一阵发凉直冒寒栗。他缩着脑袋吹了口火折子,一声不吭,依言往密林方向走。
也不知走了多远,只觉脚下原本稀疏的杂草渐渐有了茂盛之势,几簇尖利的草枝刮过腿弯,又痒又痛。李胥悄悄走到林之倾身前,一面走,一面将两旁杂草踩踏成平坦的小道,寂静的山道只余几人的脚步声,此时厚云遮月愈发显得阴森恐怖。
“啊啊有鬼!”一声嘶哑凄厉的喊声倏然响彻天际,连隐藏于草丛之中的虫蚁皆被惊得远而避之。李胥皱眉,伸手一掌打在刘雄背上,他面露惊色,哆嗦着看了眼李胥,指着远方比划了几下。
“看来我们找对地儿了,”林之倾停下脚步,从李胥身后钻出头,张望半晌,这才笃定道,“时辰不早了,赶紧动手吧。”
崔敬澜不动声色,取来铁楸上前一步,一簇簇碧绿色鬼火倏然间映入眼帘,时远时近上下飘动,原来林之倾适才所言之物指的便是这些东西。
一整片齐腰高的杂草望不到边际,入眼之处,伸手不见五指,原以为可凭着脚下泥地粗略判断尸身所埋之地,如今无异于大海捞针。崔敬澜有些无措,转身求教:“既知此处有鬼火,林大人可有好的法子找到所需尸身?”
“只有个笨法子。”林之倾弯腰,在泥地上摸索了半会儿,伸手问李胥要火折子,“我眼力不好,给我个火折子,好让我瞧得仔细些。”
“火折子烫手,我替你拿着。”
说罢,李胥手举火苗,也跟着一同倾身,一边的刘雄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慌忙从枯树上折下一段树杈子,拿火折子点上,交到李胥手中。
林之倾跪坐在地,双手并用扒开浅表的泥土,似乎嫌自己动作太慢,下一瞬,竟直接拿手指戳进了泥地深处。李胥眼疾手快一把擒住她的手,从泥地里拔出,玉葱纤指沾满了泥块,他蹙眉呵道:“这笨法子便是徒手挖坑?你是想把这十根手指都作践废了?”
林之倾拂去手上泥块,平静的解释道:“我哪有这么傻我猜想守卫必是浅刨了层土将尸身埋了。新埋入的尸身,初时会发胀发热,让土层带上湿热之气,方才我只是想探探这土里的湿气。”
“你当我是木头人吗?吩咐一声便好,非要舍本逐末!”
李胥挑眉,无端端生出股怨气,拿起铁楸便发狠似的挖了个一尺见深的土坑,“砰”一声,铁楸砸到了土下的硬物。他收手一探,摸到了块木板,众人慌忙将土坑挖开,火光照耀下,这才看清是口薄棺。
刘雄从侧边拿铁楸一顶,棺盖被掀开,伴随尖利的撕扯声,一股浓烈的尸臭横冲直撞扑面而来。李胥偏过头,正欲摒息之际,眼前忽然掠过一抹素色,捂住了他的口鼻,身旁之人拽着他往上风侧缓步移动。
“尸臭有毒”
林之倾一手捏着鼻子,努力吐了口气,嘴里含糊念着几个字,另一只手依旧牢牢捂着李胥半张脸,缓了半刻,她向前探身,接着火光粗略看了一眼,随即摆手示意,几人心领神会,盖上棺顶,重新掩埋入土。
崔敬澜与刘雄有了浅薄经验,故分头行动,二人越走越远,很快不见人影。只留李胥、林之倾两人静坐原地。
虽是盛夏天,可大半夜坐在一片尸地中央,难免有些森冷之感,李胥忽地生出些小心思,凑到林之倾耳边,故意压着嗓音,一惊一乍道:“兰若,你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声响?”
“没有啊,哪有甚么声响?”
林之倾不觉有诈,沉下心细细观察四周,确实没有任何异动,正想追问几句,却见李胥直勾勾地看着一处,见她扭头看自己,立即佯装无事,眼底却隐隐有一丝忌惮。
林之倾思忖,学武之人五感灵敏,怕是早已听出了动静,只因顾及旁人才故意隐瞒,她连忙沉声道:“我的确听不见声响,可若是你听见了,我相信这暗处必然藏着东西,你我得小心应付!不如把”
李胥突然示意她噤声,手往远处指了指,林之倾不明所以,跟着他所指之处远望,原本齐腰高的杂草,此时没过他们的头顶,透过影影绰绰的草缝,什么也看不清。林之倾盯着那处许久,眼前恍惚中光影斑驳,仿佛真有东西隐于其中,她略有几分紧张,收回目光,不由的往李胥身侧靠拢。
林之倾觉得今夜不同平日,寒气尤为逼人,她稳了稳心神,轻声问李胥:“不知易宣同刘雄进展如何?”
李胥却只点头不作声,双眸紧盯远处不放,林之倾心底隐藏的那股惧意,在他一系列举动的催化下,悄悄滋长发芽,逐渐吞噬了她的心神。
李胥心知得逞,但面上仍是一本正经,他低沉的声音飘到林之倾耳边,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兰若那边有”
话音未落,他突然吹灭火把,电光火石间,这一幕犹如匿于暗处的鬼怪扑向人前,林之倾呼吸一窒,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她脑中一片空白,不假思索的扑进李胥怀中,惊得他全身一僵。李胥虽存玩笑捉弄之意,但万万料不到,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理寺卿,会被这些雕虫小技吓到,只是转眼间,他已无余力再去深究此中缘由。
李胥伸手一捞,将人顺势抱入怀中,瑟瑟发抖的背脊在他手中晕染开异样之感,令他心猿意马的同时又突感心血沸腾,灼热的血液在四肢百骸内乱窜,却又不合时宜的汇向身下一处,李胥“腾”的一下涨红了脸,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当真是自作自受!
他双手发虚,微微颤颤摸了半天火把,却不知慌乱中那树杈被丢在了何处,李胥深吸口气,将狂风乱骤的心口收回胸中,低头亲了亲林之倾额角,正在犹豫要不要道出实情,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心虚窘迫,嘴上竟大言不惭的宽慰道:“兰若别怕,那个东西跑了,你瞧带上我还是有些威慑之用的,是不是?!”
林之倾含糊地呢喃了几声,听不清说了甚么,温热气息略过李胥脖颈,让他好不容易平缓的心绪再次心神不定。
“以前大理寺的老人总说死人见多了,会有脏东西出没,我是从不相信的这套说辞的”
林之倾对李胥的伎俩深信不疑,令他渐生愧疚,暗暗发誓,日后再也不搞这些装神弄鬼的招数,眼下他身上虽有难言之隐,可满腹心思已顾不上其他,便任由它自生自灭,一面威风凛凛道:
“你我未作伤天害理之事,它们只是碰巧路过,难免彼此冲撞了而已,没事的。再不济还有我这真龙之子摆在眼前么,来一个打一个,来一群打一群,让它们早点去投胎!”
“梓清,你可别逞强,其实你也怕得很。”林之倾忽然抬头看着李胥,两人离得近,若不是周围漆黑一片,此刻只怕早已尴尬得不知所措了,她轻声耳语:“我听得真切,你心如擂鼓,砰砰作响,整个人跟只猫咪一样,躬缩着腰,可见吓得不轻。”
李胥又陷入一阵窘境,此刻崔敬澜的一声疾呼,令他如蒙大赦,慌乱间,那不知所踪的树杈又兜兜转转到了他手中,李胥佯装点火,几不可闻的问了句,“兰若,你还站得起身吗?”
林之倾闻言,方想起自己还坐在李胥怀中,她轻咳几声,故作大方的撑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在火光亮起前,一扭头就跑了。
李胥举着火把紧跟其后,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弓着背蹒跚前行,抬眼瞥见林之倾发红的耳尖,不禁心中暗叹,“古人诚不我欺,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真是刀刀要人命!”
崔敬澜依照林之倾的办法,同刘雄一口气挖了足足八具棺木,他俩稍作歇息,才喊人过来作番查验,林之倾捂着口鼻,一一查看,有些尸身已不成人形,除却恶臭还流出许多尸水,令人目不忍睹。
可惜他们累了半天劲,只捡出一具可用尸身,眼看天色微变,月亮若隐若现,已无过多时辰能让他们挥霍,几人合力将其余棺木埋回土里,拿麻绳将仅剩的这幅棺木捆绑扎实后搬上马车。
东面的天空晨曦微露,橘红骄阳蓄势待发,原本幽暗寂静的荒山渐渐显露出原本的姿态,不似黑夜里这般鬼魅阴沉,在阳光熏染下竟带着几分生机勃勃,仿佛昨日种种只是梦中虚影。
几人一刻不敢耽误,一路神色疲惫,饥肠辘辘,在城外,崔敬澜与他们分道扬镳,三人到了大理寺,将尸身交托给朱大,这才有了片刻安歇之时。
三人吃饱喝足,已近未初,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朱大匆匆出来回报:“回殿下,这人是肠子破裂致死的,死后不知何故还被人剖腹扯开肠子!另有个奇怪处,这人生前许是得过什么病,谷道较普通人更加肥大松弛。”
林之倾略为想了想,问道:“你可瞧得出,是何缘由导致的肠子破裂?”
朱大摇头,如实道:“肠子破裂这是个果,然而因却有千万种,如内伤、肠瘤,不一而足。”
林之倾忽然想到了关键处,道:“你来仔细说说这个奇怪之处。”
“此人身量又瘦又小,肠壁极薄且发黑,肠壁上头密布疤痕,都是几经反复愈合的伤痕,谷道口亦是如此,。”
李胥脑中灵光一闪,随即脸色大变,踌躇地看向林之倾,道:“难道真有人如此丧心病狂?”
“偷盗库银可是把脑袋系在裤腰上的勾当,这些人什么事干不出来?!”不消李胥解释,林之倾早已了然,沉声道:“我记得案册上记载过,这几个猝死工匠均系家奴,家主发了善心放了卖身契,因孤苦无依也没什么生路,就去当了铸造坊工匠。”
“一听就是连篇鬼话。”李胥轻哼,这明摆着就是死无对证。
林之倾颔首赞同,旋即不动声色道:“那就放线钓鱼吧。”
刘雄听得一头雾水,扭头看见李胥点头,便不再出声自讨没趣。
如今唯有此法可行,接下来须崔敬澜从旁配合,而崔子风那儿也是时候开诚布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