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前些年,侯府的二公子崔敬澜接替了羽林统帅之位,如今的军器监算是在他的管辖之下,几月前,崔敬澜奉命带兵前去西北剿匪。正巧让李胥得了先机,借故让崔子风带着去了几次铸造坊,美其名曰为舅父分担差事,崔子风不以为然,知他心里有鬼,却也不想追问便由着他性子来。
这铸造坊原是座西山银矿,因矿山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经改造后便成了这番样貌。此处远比李胥想象得更严防死守,从羽林营中特意抽派了两百守卫,每隔两个时辰轮换,哪怕是入夜停工后仍有守卫把手。
整个铸造坊只有一处入口,每日辰时开工,未时停工,作工期间决不允许离开矿洞,锻造匠用饭喝水甚至是如厕皆在矿洞内。作工前在守卫层层监管下需脱光全身衣物,只剩兜裆布遮蔽,待下工离开时,方能换上衣物,以防有心人裹挟私藏银两。
待锻造匠离开矿洞后,便有专人过来称重银两,装入箱中送进国库,李胥着实找不到丝毫可乘之机。那未刻上錾印的库银只可能从铸造坊偷出,锻造匠和守卫皆有嫌疑。
西山离城中甚远,舅甥二人在矿山绕了半圈,便见到工匠陆陆续续从洞口鱼贯而出,竟是到了下工时辰。原以为工匠定是人高马大的年轻壮汉,却不想大多是苍老瘦弱,有些步履蹒跚,面色蜡黄像是得了重病。
李胥皱眉扫视,甚是疑惑,“舅父,这些工匠怎都是些枯槁孱弱的老人?”
崔子风几不可闻的轻叹道:“倒称不上老人,皆是因坊内空气闭塞,熔银火炉热气膨胀灼烧所致。普通人家若能过活,断不会来铸造坊作工,都是些可怜人,拿命换钱,所以朝廷发放的工钱自然也比他处高出许多。”
正在谈话间,一箱箱库银被运出矿洞,守卫将库银清点装车,又拿麻绳铁索将箱子捆绑扎实。
此时远处蓦地传来马蹄声,是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眉眼间略显青涩稚嫩,脸庞微鼓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一般,既精致又好看,只是他面色沉稳,不苟言笑,活脱脱把自己扮成了一个老学究。
他一拉缰绳,马儿抬蹄落地,在原地打了几圈转,那少年翻身下马,兴冲冲的跑来,微微一怔,又抱拳行礼:“父亲,我回来了!”转而又扭头道:“梓清,我赶回来了!”
少年的个头快赶上李胥了,他本想伸手摸一摸少年的发顶,又突感不妥,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两下,放到肩头,颔首道:“易宣,我们一家团聚了。”
崔敬澜的眸底有微光闪动,他眨了眨眼,崔子风的话音在耳边响起:“你剿完匪,都不往家中送封信报个平安?你这么仓促间回来,想杀刘伯一个措手不及?”
李胥这才注意到,崔敬澜衣衫泥泞,鞋靴带土,连忙道:“易宣一路舟车劳顿,快回府休整一下。”
崔敬澜歪头看着二人,严肃木然的脸上有了些笑意,他被带回侯府时才是个襁褓中的幼儿,懵懂间听闻自己双亲已死,那时他既不悲伤也不庆幸,只有股不明所以的茫然感。崔子风待他极好,教他识字读书,骑射剑术,更力排众议把他归入了崔家族谱,旁人会说这是天大的恩赐,崔敬澜却不甚在意这泼天的富贵,他的直肠子只懂得一个道理,侯府是他的家,崔子风是他的父亲!
他从小与崔浩、李胥玩耍在一处,因性情略有木讷,常是那顶锅之人,那时论起受罚,却是李胥首当其冲,被崔子风打得屁/股开花。
转眼数年,时过境迁,侯府几遭变故,人丁凋零,没想到还能一家相聚,崔敬澜得闻李胥回京,生怕他一眨眼又回瀼都了,处理完手头之事,日夜兼程,不待休憩,连府门都没进又跑来了西山。
崔敬澜默不作声,只想寻个由头待在西山,抬眼正见一队羽林欲押送库银回城,遂朗声道:“我去点点库银数量。”
崔子风摇头,无奈道:“这孩子就是个直性子,再苦再累也不吭一声,他在西北那地饱一顿饿一顿,实在辛苦易宣,你就跟着羽林,一道送库银回城吧。”转头看到一脸轻松释然的李胥,他又忍不住数落:“哪像你整日里无所事事,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整日里往大理寺跑,你干脆去那儿安营扎寨永远别回侯府!”
看着崔敬澜老练沉稳的背影,李胥忽问道:“舅父,这铸造坊一直由易宣管辖吗?”
崔子风带着一脸自豪,斩钉截铁道:“易宣秉性沉稳,作事踏实,这库银之事非同小可,他剿匪前,可是事事亲力亲为,连这铸造坊的守卫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嗯,既是如此,那便好办了。”
李胥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崔子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没傻到看不出李胥此行另有隐情。李胥和崔敬澜有些相似,不爱多言,只是易宣乃内向腼腆,而他则是心思深沉,有时连他这个舅父都对其所思所想一无所知。
崔子风忽然将一通责备的话收回,转而说了句没来由的警告:“易宣是把利剑,你若需他相助便诚心以待,切记,他是你的手足!”
李胥微微颔首,见天色渐暗,便和崔子风一同打道回府。
李胥本就被库银一事搅得心烦意乱,可屋漏偏逢连夜雨,短短几日,没料到赵雨婧、李芸儿和李策三人鬼使神差般凑在一起,齐齐向他发难。赵雨婧抱怨李胥冷落她;李芸儿催促婚嫁之事;而李策之意倒是最为直截了当,他急需银两挥霍。
李胥一番思量,与其各个击破,不如来个一网打尽,便同时约了这一家子于鹤琼楼摆宴款待。一见面,便直言不讳的将李策如何挥霍银两,不按约定办事的种种伎俩,摊于人前,又故作痛心疾首的将一切难题抛给李芸儿,顺道把赵雨婧满腔希冀的破灭归咎于她的家人。
短短一个时辰,雅间内鸡飞狗跳,李胥乘势脱身,悄然而去。
崔敬澜被李胥约到大理寺一叙,听闻此事,他那一根筋的脑子来不及细思,人就已经到了府衙门前,他在门外怔愣片刻,才抬腿入内。
“易宣来得正巧,快来搭把手!”
李胥一面招呼,一面带着他左拐右绕,绕过影壁,穿过拱门,熟门熟路的样子似在逛自家庭院,而后二人停在偌大的天井内。
崔敬澜背光而立,见一穿着官服的娇小人儿踩在板凳上,背朝他指着梁上一处,吩咐身边壮汉往上套绳,那壮汉笨拙,听了几遍仍是稀里糊涂。
李胥走上前,站在林之倾身后,也跟着抬头瞧横梁,崔敬澜并没急着发问,视线紧跟李胥,见他不着痕迹抬起左脚踩在板凳腿上,一手还不忘轻轻扯住那人背后的腰带。
“朱大,你这真是帮倒忙,站一旁让易宣来!”李胥回头朝崔敬澜比划,他立马心领神会,接过朱大手中粗绳,轻松一扔便挂上了横梁,粗绳一端绕过梁木后垂下,崔敬澜依样画葫芦重又绕了三圈,用力拽紧后打了个死结。
林之倾看着这绕绳甚感满意,伸手欲接过崔敬澜手中另一端粗绳,却被李胥呵止,“别动,板凳不稳,你手掌不疼了?还敢乱抓东西。”
崔敬澜始终一言不发,又好奇地用余光扫过林之倾手心,果真扎了布带,包得非常严实看起来伤得不轻。只听林之倾轻叹一声,从板凳上下来,缓声道:“大理寺虽衙役少,干杂活的人倒是不缺,你一个亲王带着羽林统帅帮我搭凉棚,这凉棚搭好后谁还敢用?”
李胥环视内院,来回踱步丈量,一开口却是答非所问,“这凉棚早该在五月里就搭好,哪有六月暑天临时抱佛脚的,工期都延误这么久,还分什么人来搭棚,不免本末倒置了。”
丈量妥帖后,刘雄搬来四个石墩子依次摆开,石墩子中空,插上木棍后严丝合缝,将粗绳拉紧后一头绑在木棍顶端。李胥、崔敬澜二人合力,眨眼功夫四条粗绳已就绪,最后在麻绳上头铺盖油布便大功告成。刘雄识趣地搬来桌椅、食盒等放置在凉棚下,又默默退下。
“易宣辛苦了,坐下喝点水。”
李胥从食盒内拿出一盅甜汤,装汤的器皿是特制的,一看便知是侯府的器具,底下备有个空的托盘用来盛放冰块,此刻正嘶嘶冒着白气。崔敬澜以为这汤水专门为他而备,心下感激,正想伸手接过,汤盅却直直越过他,放到林之倾面前,崔敬澜的手停在半道,像只中途尥蹶子的驴,又好笑又尴尬。
林之倾轻咳,这才发觉崔敬澜是个不苟言笑之人,自进门起居然没说过一个字,李胥与其处之泰然,许是他早已习以为常,但林之倾则不然,她略感窘迫的移过汤盅,道:“崔大人,天气热,你喝口汤。”
“敬澜表字易宣,你不必生分,他看起来高深莫测,实则性子腼腆,因不知如何应答旁人的言语而选择沉默,这才致人误会的。”李胥笑着道出实情,又继续道:“既然易宣已回京,我们就不必舍近求远,关于铸造坊诸事尽可以问他。”
崔敬澜心中一凛,问道:“铸造坊究竟出了何事?”
林之倾开门见山,未有过多赘述,将库银被盗一事系数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