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正值酷暑,骄阳似火,烤得人恹恹欲睡,林之倾拿把小蒲扇,招呼李胥和刘雄到檐下乘凉。
她穿了件不透的棉麻长衫,领边湿了一圈,摇着蒲扇道:“大热天的,就不必来送药了,我身强体壮。”
李胥端出药碗,顺势接过蒲扇,为她扇风驱暑,一面笑道:“我皮糙肉厚的,这点日头还晒不化我的。”
这一路来得及,官银还兀自藏在袖中,随着李胥手上动作,在绸纱料子上来回滚动,像只受困的活物。
林之倾抬眸打量了一眼,见他目光闪烁,便遣了衙役们回后院避暑,李胥心下微动,胸口却似梗着块硬物,面前这碗汤药,无时无刻不在警示他文桦寺中所发生过的揪心一幕——是他亲手将林之倾推入这场权利漩涡!
官银一事兹事体大,可不是儿女间争风吃醋可比拟的,他不想更不敢将她牵涉其中,若是覆车继轨,相似惨事再一次重演,李胥怕是会直接疯魔!
他敛起繁复的思绪,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说辞蒙混过关,平日张口就来的胡诌本事,全然没了用武之地,李胥顿了顿,道:“兰若,此事与你无关,你便假装不知我袖中藏有物件,也不要过问此乃何物好不好?日后,我定会给你个完完整整的交代!”
林之倾“啪”的一下,把碗搁在桌上,刘雄见状,一个激灵,脚下生风便跑得没影了。她面色一冷,直勾勾的盯着李胥,话音却格外平静:“梓清,你一向胸襟广阔,为人坦荡,遇事遇人以诚相待。从前连侍郎案这般大事,你都能坦诚相告,如今却用看似婉转的言辞将我拒之门外。许是关心则乱之故,我看不透你的所思所想,而你的所说所言,不禁令我心生疑惑,究竟是你的防备心过甚,抑或是从一开始,我仅仅只是你棋局上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林之倾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干笑,侧过脸,淡然道:“我不需要你日后的交代,只需你回答我上述的疑问,殿下放心,我林之倾绝不纠缠!”
李胥这番温言软语,不想竟激起狂涛骇浪,差点将他溺毙其中,他长吁了口气,一开口竟是怯生生的颤音,“吾等且不论旁事,兰若,将心比心,你如此聪慧,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你难道会看不清?!”
林之倾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胸口一股无名火越烧越烈,竟一下恼了,吼了句:“看不清!自从与你结识,我便瞎了眼,聋了耳,蒙了心,成了一个废人!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临了,却轻飘飘的一句话将我赶走!好话都让你说尽了,说到底,就是不信任我!”
李胥一下慌了神,心底积存的那点焦虑早被他抛诸脑后,原本秘而不宣的所忧所虑成了最为致命的枷锁。他将心底之事和盘托出,原以为如实相告,能换来冰释前嫌,岂料林之倾听后,冷哼一声道:“殿下与我初识时,我早已说过,自保之事无须你操心,怎么,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李胥争辩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林之倾瞥了他一眼,无心恋战,仰头靠在椅背,下了最后通牒,“殿下多说无益,今日你愿将此事袒露,我洗耳恭听,若不愿,便请回。”
李胥垂眸,静默原地,过了半晌,摸出袖中官银放在桌上,“锵”的一声以作回应,林之倾循声拾起银子,掂量了几下,问道:“这是库银?”
李胥微微颔首,又指了指银子示意林之倾细瞧,她狐疑的翻转过官银,一瞬间脸色大变,惊疑道:“侯爷可知此事?”
李胥扶额长叹,“不敢让舅父知道,以他老人家的处事之风,定然会雷厉风行前去抓捕送呈库银的户部小吏,那种杂鱼怎会清楚其中来龙去脉,不过是个顺手牵羊之徒。如此冒然之举,只会打草惊蛇让户部警惕三分,到时人人自危,再想抓住把柄无异于上天摘月,此事闹大后,所有的罪责怕是要舅父一力承担。”
历年所征赋税,由军器监管辖下的铸造坊再融后铸成五十两库银,在底下打上錾印,统一归入国库。历朝历代为防有人中饱私囊偷盗银两,铸造坊皆有重兵把守,层层把关,自先朝起,军器监以及铸造坊由羽林护卫,归永定侯统辖。若是揪不出祸首,一切罪责自然归咎于铸造坊监管失利,而永定侯则首当其冲!
林之倾蹙眉,道:“这东西是直接从铸造坊流出的!此地人来人往,不宜商讨事宜,你先回去,大理寺酉时下职,入夜后你再过来,别惊动人。”
李胥依言撩袍起身,正准备迈开腿,忽然想起一事,迟疑半瞬,才鼓足胆,小声问道:“兰若方才在气头上,我便不再火上浇油了,现下看来是过了气头,我斗胆讨句实话,你当真看不清?”
这句“看不清”意有所指,亦是他心之所系,与其胡思乱想,自我安慰,不如问个明白。
林之倾坐在椅中,抬头与其对视,极不情愿的嘟囔道:“我没拿玉簪砸你,已是便宜你了!”
李胥闻言那一瞬,仿佛灵魂出了窍,周遭所有烦扰皆散,他傻笑道:“原来你贴身带着那玉簪。”
林之倾一惊,耳廓不由的浮上一层红晕,佯装恼怒道:“快滚!小心我拿瓷碗砸你!”
李胥咧着嘴,笑得活脱脱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屁颠着跑出府衙。
入夜后的盛京依然炎热,蝉鸣鸟叫丝毫不减,聒噪得让人心生厌烦,李胥带着刘雄折返大理寺。此刻,府衙大门紧闭,连守门的衙役都下了职,只剩两盏灯笼忽明忽暗,刘雄背脊发凉,总觉得这儿四下无人时,不似府衙似地府,透着股阴森死寂。
二人鬼鬼祟祟潜入偏门,在漆黑的天井一路摸索,阴暗的拐角突然闪起点火光,晃悠着飘在半空中。
寂静的大理寺内,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有鬼啊!”,刘雄连滚带爬窜到柱子后,拔出腰间佩刀指着那点火光,嘴里开始念经文。
“用刀砍不死鬼!”
“金刚经压不住鬼!”
两股声音不约而同,齐齐响起,吓得刘雄倒抽冷气,被热汗浸透的衣襟下起了满身的寒栗。那点火光越飘越近,待走近方看清原是个人,拿着盏枯竭油灯,因火光微弱照,只能照亮方寸之间,这才吓坏了刘雄。
刘雄把刀收回鞘,脚下有些虚浮但仍壮着胆子狡辩:“人吓人吓死人,林大人您这做派不可取,吓死我事小,可若把主子也吓傻了,就坏事了。”
李胥环顾四下,道:“我可没这么胆小,兰若,整个府衙怎么就剩你一人?”
“我将闲杂人等打发了,我们去后院。”
林之倾拎着油灯,走在前头引路,李胥居中,刘雄殿后,他时不时地回头偷瞄两眼,还没从适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推开后院大门,里头倒是亮堂堂的,刘雄方安下心来,转身掩好门闩,却见林之倾径直往后院偏门走,两人重又跟上,那处地儿他们从未来过,偏门尽头是处连廊,两侧的房屋出奇的诡异,没有门窗还被铁栅栏团团围住。
正当二人纳闷之时,林之倾打开铜锁,推门而入,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这里面居然是刑房,各式刑具泛着妖冶的赤黑色,张牙舞爪盘旋于石墙之上。低头一看,脚下的青石地亦是如此,鞋底踩踏之处,还有种说不出的粘腻感,令人头皮发麻。
刑房四周早已燃起了烛火,房内正中烧着盆红彤彤的炭火,噼里啪啦吐着蛇信子一般的火花。
李胥被热腾的烟气一熏,额间立马渗出薄汗,不解道:“兰若,你准备这些东西作什么用?”
林之倾站在火盆子前,拿起根烙铁将烧红的木炭翻面,唯恐热度不够,又往里头丢了几根干木柴,道:“坊间本就有偷工减料一说,拿铜或者铁在外头包上纯银,骗取百姓的伎俩比比皆是。其实我也清楚,这库银既然到了你手,必不是那以次充好之物,只是总是心存侥幸,若真是如此,便雨过天晴,相安无事了。”
李胥未做反驳,他又何尝不希望此事只是庸人自扰,哪怕只有极小的一丝希望,他仍愿意试一试,遂拿出库银交给刘雄。
刘雄接过银锭跃跃欲试,起手把它丢进了火盆,刑房密不透风,热气层层上涌令人呼吸不畅,他憋着气,拿起烙铁往松软的银子上轻轻一戳,库银从中间凹陷,被顺势一分为二。
果不其然,是十足的纯银,刘雄大失所望,举着烙铁将银子从火盆中取出。
三人被火盆子熏得热汗淋漓,急忙灭了火,匆匆离开刑房,刘雄手中的铁器,顶上黏着两块半融的银子,乍一看,状似一根形态怪异的糖葫芦。
刘雄将烙铁插在角落的花盆里,随即蹑手蹑脚退至院落一角。
李胥举起茶盏,往干涩的喉咙猛灌了几口茶水,虽早有预料,面上仍难掩失望,揉了揉眉心,道:“事不宜迟,明日我去趟铸造坊,探探门道。”
林之倾为他斟满茶水,颔首道:“低调行事,莫让旁人瞧出端倪”见李胥神色稍缓,她才继续道:“其实我倒觉得此事是个一举绊倒尚书令左膀右臂的良机,这几年户部疏于管理,这才让库银流入外人之手,也给了我们可趁之机!”
李胥双眸炯炯有神,他看向林之倾,由衷的感慨道:“兰若,你总是这般审时度势,沉着冷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梓清怎会有这种愚蠢的想法?”林之倾诧异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匹高大的骏马都能为难我半日,我夜夜入梦皆在臆想,自己有朝一日能飞檐走壁,刀枪不入!”
李胥捧腹大笑,一扫心底阴霾,随即调侃道:“趁着夜色,我带着你飞上屋檐走一遭,如何?”
“不了不了,城内有武候巡夜,别惹事,”林之倾连连摆手,正色道:“不如劳烦梓清与刘雄帮我个忙吧,将那冷透的银子拔下来。”
“兰若,你要那银子作什么?上头瞧不出什么玄机了。”
林之倾睁大双目,诧异道:“银子当然是拿来花的,买吃的用的,这有足足五十两呢!丢了岂不可惜,虽是官银,可我融了它当碎银用,不无不可。”
李胥笑得直不起背,当真没料到她竟是贪上了这笔银子,仅剩的那点愁云都被林之倾的言语所吹散。不过笑归笑,他二话不说,喊上刘雄开干,这着实是场体力活,毫无技术可言,最后愣是在一堆刑具的帮助下,才让银子拜托了烙铁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