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正值初一,寺里挤满香客,小和尚将三人送至寮房,房内却空无一人,李胥蹙眉问道:“怎么不见县主?”
小和尚双手合十,道:“施主莫急,稍作休憩,小僧为你们沏壶茶”
李胥脸色微沉,负手站在原地,刘雄一声不吭,识趣的躲至寮房外。
“坐吧,既来之则安之,我倒是挺好奇,县主这葫芦里打得什么主意。”
林之倾取来两个干净蒲团放于塌上,掀袍就着其中一个蒲团盘腿而坐,又伸手指了指另一个,李胥会意,却双脚落地,沿着塌边而坐。
房门“吱呀”一声,小和尚端着套崭新茶具以及一壶冒热气的新茶进门,将东西摆在矮桌上,再次离开。
寮房内二人相视而坐,烟气袅袅略显闷热,偶有几下悠长延绵的钟声传来,教人困意绵绵。林之倾百无聊赖,一手托腮,一手拎着壶盖翻玩,手指触过壶盖,居然是紫砂质地的,心下不禁失笑,一个寺庙竟比大理寺还阔气。
“别乱抓,小心烫手。”
李胥眼明手快,抓起壶柄迅速将茶壶挪至角落,茶香四溢,林之倾吸了吸鼻子,摆好茶具,称赞道:“果然是好茶。”
“兰若喜欢新茶?”李胥原本不苟言笑的脸色有所和缓,捏起壶盖轻嗅,又问道:“偏爱雨前龙井?”
见天色尚早,他从榻上一跃而起,饶有兴致道:“侯府新进了许多茶叶,我带你去挑挑。”
“喝完茶再走吧。”林之倾舍不下这壶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不忘揶揄道:“佳人约你私下相见,哪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怕是躲着不愿出来了。”
李胥不置可否,却没急着离开,只静静坐在一旁
林之倾的戏言点到即止,举起茶盏吹了口气,沁人茶香弥漫在唇边,让她顾不得茶水滚烫,轻抿入口,果然醇厚宜人。虽被烫了舌尖,她却丝毫不在意,吐气轻呵,又喝了一大口。
李胥捏过盏茶,置于一边,忍不住道:“我既然来赴约,也不急于一时,热茶烫嘴,慢慢喝。”
二人言谈间,许是林之倾一语成谶了,始终不见赵雨婧人影。李胥眼看林之倾捧着茶盏,满眼厌足,心中强压的几分不耐随之消散,转念一思,又何必对赵雨婧耿耿于怀,此行权当是带着林之倾来品茶。
“她不来也好,免得扰了我等兴致。”李胥单手支在矮桌上,对文桦寺的新茶嗤之以鼻:“侯府库房的好茶多得是,文桦寺这龙井还远远够不到上等。”
虽是满腹牢骚,李胥却言行不一的在寮房内坐定,拎起壶柄喊来刘雄,嘱咐他再去煮壶新茶。
“哈哈——侯府不是有许多好茶吗——殿下怎么也贪恋上这寺里的茶水了——”林之倾笑逐颜开,拖长的尾音散发着慵懒随性。
“虽比不上侯府的,不过兰若喜欢,多喝几壶也未尝不可。”
李胥愣了愣,忽觉林之倾的话音变了调,未及细思,门外传来了刘雄不轻不重的喊声,“主子,茶来了。”
李胥接过茶壶,一回首,林之倾一动不动的双肘撑桌,端坐在对侧,缓慢的往前伸直手臂,略为吃力地接过茶盏。
啪茶盏从她的指缝间毫无预兆地滑落,杯底轻叩桌面,原地晃荡了几下才稳稳定住,茶水在外力作用下形成小漩涡,而后从盏边抛出,洒出一片水渍。
林之倾闻声,定睛细瞧,却突感双眸酸涩,视物不清,本想抬手揉下眼眸,只是从指尖到手腕充斥着莫名的酸胀不适感,似有千斤重,完全抬不起来。
“我有点”
她想出声诉说,喉间却僵硬酸痛,每吐出一字就如同在冰地里徒手攀爬一般艰难,临了只堪堪漏出几个溃不成军的字眼。
林之倾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正想咬牙从榻上起身,全身则完全不听使唤,她死死抓着矮桌的边缘,桌面应声倾翻,茶盏碎了一地。
李胥猛地回过神,一把按住她的双手,发现林之倾指节弯曲,指尖因过分用力而嵌进木缝之中,好几处指甲已显出断裂痕迹。
“兰若,你怎么了?!”
“”
此刻林之倾口不能言,无法吞咽的津液不断溢出,汇成一道清亮的水痕,慢慢浸湿她的衣领。李胥跳下软榻,一手搭住她的手腕把脉,林之倾的脉象极其诡异,不仅虚软无力且异常缓慢,除此之外,并无异状。
李胥脸色煞白,从手腕移至她的颈项,下一瞬,心底泛起骇浪般的惊惶,林之倾的呼吸心跳一如脉象,亦是格外的迟缓。他的脑中飞快闪过一个不详预感,手下却极为迅速的拾起块碎瓷片,捏住林之倾左手小指,果断地在上头划开一个颇深的口子,然而皮开肉绽的肌肤下不见一滴鲜血!
当预感被证实那刻,李胥扑腾慌乱的心口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厉声唤来刘雄,命他找僧人去要药性最猛烈的春/药。
刘雄见此情景,不敢有一丝耽误,直冲寺后一排禅房,他跑得急,隐隐看到一抹身影从檐廊尽头闪过,但他无暇顾及,随即取了药粉与清水赶回寮房。
但林之倾喉头发紧,气息微弱,任凭李胥如何灌喂,浓稠泛青的药水还是视若无睹的自唇边淌下,刘雄着急地轻喊了一句,无措的看向李胥。他眉头一皱,仰头将碗中药水一饮而尽,随后低头贴近她泛白冰冷的双唇,以内力为辅,把药水尽数渡进林之倾口中。
“刘雄,备车,回侯府!”
下了道急促的命令后,李胥卸下外袍,遮住林之倾头脸,直冲寺外。
刘雄驾着马车从寺门前冲过,风驰电掣,惊得山道上的香客嘘声连连。
马车颠簸,李胥将怀中人往身侧拢了拢,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出了身汗,经冷风一灌,通体起了层细密的寒栗,背脊也随之发颤。恍惚间,只觉肩头微动,李胥垂眸,林之倾正艰难的伸出一手,蜷缩的指尖试图攀上他的侧脸。
李胥破颜苦笑,亲了亲她的额头,耳语道:“这个时候就别担心我了,兰若你莫怕,万事有我在!”
伴随着马儿的嘶吼,车轮应声而止,车身经不住这狂奔之态,摇摇晃晃了几下才堪堪停住,李胥抱起林之倾,逃命似的跑进了侯府大门。
刘伯虽不明就里,但应对突发之事绝无半分含糊,见状,有条不紊的请来了曾医官,又腾出一间僻静厢房,一面不忘留下几个下人以供差遣。
崔子风和曾医官几乎是同时赶到东厢房的,此时屋外只剩刘雄一人,医官提着药箱,不等通报径直进了房内。
绕过雕花四叠屏风,见李胥安然无恙,曾医官稍稍松了口气,再走向床榻,才看清受伤之人,那人一手死死攥着李胥前襟,双目空洞,死气沉沉。
曾医官上前一步,搭住林之倾脉门,眉头逐渐紧蹙,随即低头从药箱内翻出一卷布袋,摊开一瞧,上头密密麻麻排布着两寸多长的银针,医官捻起一针,不偏不倚扎向内关穴。
李胥面色凝重,全然没了往日的处变不惊,一双惊疑不定的眸子看向医官,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空纸包,颤声道:“曾伯,她中了剧毒,我一时情急,喂了她春/药以抗毒性,此乃包春/药的纸袋”
言罢,他才忽然想起,自己漏了至关重要之事,稳了稳心神,道:“此毒诡秘,我将配置之法一一说与你听,你且记着。”
曾鹏点头记下,眉头愈发紧锁,手上动作却果断干脆,他掰开林之倾紧攥的手指,抬眸道:“老夫乃军医,下手重且狠,小太子,您出去,不要在此添乱!”边说,边取出另几枚银针,眨眼间便封住几处大穴。
东厢房外,崔子风已得知此事来龙去脉,绷着脸,神色异常严峻,房内不时有侍女进出,端出的水盆内浸满触目惊心的鲜红布巾。
整整两个时辰,四下静得落针可闻,唯有侍女进出的脚步声在空荡天井内响动,李胥胸口憋闷,汗流浃背,喝了几大碗清水才稍有纾解。
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并非侍女,而是曾鹏,一见面泛酡红的李胥,连忙把住他的手腕细细查看,随即松了口气,捋了捋长须,丢下句轻飘飘的交代,
“里头躺着的那位贵人,没什么大碍了,这毒起势凶猛,后劲却不足,也亏得小太子临危不乱,对症下药,春/药有气血翻涌,松筋软骨之效,二者毒性相冲相抵,至于小太子身上残余的春/药,就自行解决吧,老夫可帮不上什么大忙。”/
崔子风听闻中毒二字,神色又凝重了几分,待曾鹏退下,他才出言问道:“是淑嘉县主搞的鬼?”
李胥眸光一闪,幽黑瞳仁覆上了一层霜色,沉声道:“兰若中的毒名为醉清风,是当年害死表兄的罪魁祸首,舅父,此事并不简单”
崔子风五指握拳,骨节咯咯作响,压抑的怒火化作戾气盘旋在周身上下,“周实勋将毒药给了赵家那个嫡女,借机毒害你,阴差阳错之下让大理寺卿中了招,他可真是欺人太甚!”
此刻李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脑中恢复清明冷静,此事尚有诸多疑点,周实勋处事小心谨慎,不留一丝嫌疑,当年他以秘毒杀害崔皓,仍将他的死布局成一刀致命,如今却将愚不可及的赵雨婧牵扯入内,唯恐旁人不知此事乃他所犯。
一个人的行为准则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改变,预示着一场诡秘阴谋的开端,李胥不想妄下定论,遂坦言道:“舅父,此事是否与周实勋有关,还犹未可知,我们先顾眼前之事,此后再从长计议。”
崔子风不置可否,只是瞧了眼厢房,又宽慰了几句,随即负手离开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