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翌日,消息传开,当李胥得知白清之死,一切已晚矣,待快马加鞭赶至大理寺,只远远看到一队人抬着棺椁出行,漫天的白色纸钱飘扬,与萧瑟的隆冬大雪无异。
正门口孤零零站着一人,消瘦的背脊独立于寒风之中,目送他们离开,正是林之倾,李胥注意她的发髻旁别着朵素色绢花。
“怎么回事?”李胥压低声音询问。
“服毒自尽,”林之倾沙哑的嗓音中带着浅浅鼻音,缓声道:“请殿下进府一叙。”
刘雄拴好马匹,三人进府衙后,于书房坐定,李胥这才看清林之倾的面容,双眸浮肿,神色疲惫,他心中不忍,遂起身告辞。
“林大人先处理白清身后事,我等改日再来造访。”
林之倾摇头,伸手从案头上取来张白纸,平铺后落笔,一笔一画,李胥瞧得仔细,“醉清风”三字,跃然纸上,他正欲发问,却见她伸出一指示意李胥噤声,随即点亮烛火,将纸燃尽,室内空留一缕若有若无的烟灰。
李胥了然,抬眼扫向刘雄,刘雄心领神会,立马起身守在书房外。
“大理寺内有细作?”
“殿下尽可放心,大理寺没有细作,不过尽是些莽撞人。此事干系重大,敢谋害世子之人,若不是胆大包天便是权势滔天,已有太多人受到连累,何必再拖上无辜之人。”
李胥微怔,抬眸看向林之倾,她的眉眼间满是掩不住的悲恸之情,眸底却静得如一潭死水,他开口轻声问道:“醉清风究竟是何物?”
林之倾往口中灌了半杯茶水,嘶哑的嗓音略为和缓了些,说话声却依旧轻如羽翼,缓缓飘荡在房内:“据白清留下的信笺所言,是种阴毒的江湖秘药,从北疆鲜卑族传入中原,由多种稀有两性药材混合而成。
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入体后全身气血瘀滞,肌肉僵死无法动弹,如清风拂月不着痕迹,中毒后又形似醉酒,故名醉清风。而毒性与中毒之人内功息息相关,遇强则强,毒发时辰亦会随之加快”
说道此处,二人同时陷入沉寂,彼此虽不知对方心思,但他们眼前浮现了同一个身影,她稍作停顿后,才继续道:“此毒无可解,毒发后终是因呼吸血脉停滞而亡,过程极其痛苦。”
“竟是如此歹毒之物,当年仵作未有察觉吗?”
“此毒隐秘,不会留下常见的毒发痕迹,而人死后,尸身本就会呈现气血停滞之态,根本无法分辨其中差异,留下的唯一疑点便是尸僵时辰偏差,当年的仵作费尽心思却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此外,行凶之人狡猾,故意留下胸口刀伤掩盖中毒事实,旁人皆以为那人武功高强,令落均毫无招架之力,不曾往中毒之事上猜想。”
原来此案竟如此百转千回,当年李胥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崔皓被偷袭亦或是被亲近之人制衡,直至林之倾提及中毒二字!可天下奇毒无数,纵使是用毒高人,要从千变万化的毒物中分辨出罪魁祸首,也是极其艰辛复杂之事!
此刻,李胥不由的暗暗感激白清,这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险之路终是由他一人扛下,他虽不知白清为何自尽,心底却忍不住生出几分愧疚,或许正因自己的执念才祸及了无辜之人。
“我还未来得及,向白公子道一声谢”李胥低声呢喃道。
“殿下,白清的路由他自己选,也由他自己走,死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旁人对他的处境,无法感同身受,您不必心怀内疚,更无须为他的死负责。”
冰冷的言语仿佛能窥探人心,李胥心头一紧,目光从林之倾空洞涣散的眼眸前掠过,道:“本王派人护送白清回蜀中吧,将他安然”他顿了顿话音,人已离世,此刻再提“安然”一词,听起来格外刺耳,李胥深吸口气,道:“将他的棺椁送回蜀中。”
林之倾微微颔首,沉默半晌后,摇摇晃晃的扶膝起身,双手推开书案,案桌下藏有暗阁,掀开掩于其上的盖布,从里面搬出了厚厚一大摞的记录册,纸张泛黄,透出淡淡霉味,却足有半人高,上头俨然是林之倾的笔迹。
“这是什么?”李胥不解。
林之倾面如死灰,只是平铺直叙道:“落均死前三年内,盛京城内的药材汇总,从购置数量到药名,再到买卖流通去向,一应在此。白清已在信上列明了,配制醉清风的十六味药材,若是能通过这些记录册,找到指向之人,便是最好不过,但微臣没有十成把握。如若一无所获,便需殿下相助一臂之力了!”
此刻的林之倾仿佛一具走尸,毫无生气,她捡起其中一份记录册,摊开后放在案桌上供李胥翻阅,李胥见状,神色复杂,转头问道:“这药材种类数不胜数,你竟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暗中搜罗了如此详尽的信息,并将它们收录成册?!”
“也算不得毫无头绪,只要搜寻那些,带有几分毒性,可致尸僵假象的药材即可,微臣查阅了医书,这些药材都有个通性,即少服奇效,多服致死,称为两性药。”
李胥点点头,而后环视四下,默不作声的挑了一处空隙,席地而坐,拿起林之倾事先抄录好的醉清风配方,将那半人高的记录册,分门别类平铺在旁,开始着手一一比对。卷册记录非常细致,又作了恰到好处的总结归类,纵然是庞大的药材记录,比对起来没想象中复杂,却是个完全的体力活。
林之倾与李胥分工协作,各自取了纸笔,若发现可用线索便及时记录下来,一晃眼竟不知不觉入了夜。静谧的书房内只剩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偶有一两下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响起。
二人一宿未合眼,当天际泛起鱼肚白,一抹晨曦照进灰朦朦的窗棂,为暮气沉沉的书房带来了一丝温暖。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十六味两性药虽名贵,但盛京城内财大气粗的有钱人比比皆是,故而卷册上皆有记载,三年中从普通医馆乃至宫中御药房,均陆陆续续有所购置,然而买齐这十六味药材的唯有一个地方——尚书令周府!
李胥的眸光在卷册上反反复复逡巡,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长久以来弥漫的重重谜团终于拨云见日,那一刻心底五味杂陈。
“侍郎案不知尚书令知晓了多少内情,若是事发,林大人大可差人来寻本王,这份恩情本王必会报答。”
李胥长吁一口气,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悲恫沉痛早已化成了沉疴,此刻被连根拔起,刺骨痛楚中竟带着一丝畅快释然。
“若是事发,殿下该速速与我撇清关系才是,若团结到一处,岂不正中他人下怀。微臣相信,您此次回京,定有万全之策,至于微臣,官场沉浮,虽未位极人臣,但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殿下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林之倾平淡的言语中听不出一丝波澜,她低头收起卷册,将它们一并丢入炭炉之中,微弱的火星大有燎原之势,火焰瞬间吞噬了眼前万物,昨日的一切恍如隔世。
李胥坦然一笑,未再多言,双手作揖向林之倾深深行了一礼,随后带着刘雄离开府衙。
李胥牵了马,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真相大白后的短暂释怀,令他紧绷的心绪稍有舒缓,可随之而来的困顿无力,让李胥渐渐步履艰难。
二人兜兜转转在一院落前停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门前挂着金匾,上提四个熠熠生辉的大字“永定侯府”。李胥怔怔的盯着那匾额出神,思绪飘缈,他年少时十分顽皮,在府内爬树掏鸟窝,游水捞锦鲤,每每被舅父责骂之时,表兄都会替他揽罪,挨骂挨打更是常事
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突然开了条缝,从里头出来个老仆人,彼此迎面相望,那老仆眼神不好,刻意眯着眼,盯了好一会儿,待看清来人,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容,顿时笑容满面。
“小太子来啦,一晃眼工夫,都长这么大了,刘伯老眼昏花差点认不出来,实在惭愧惭愧啊。”
说罢,枯瘦的双手牢牢攥住李胥衣袖,似是怕他逃跑一般,不由分说的往府内拽。而方才还在踌躇不前的李胥,就这么机缘巧合下,被刘伯生拉硬拽的脱进了侯府。
“小太子来啦,快去禀报侯爷!”
刘伯微微颤颤的步伐,配上异常洪亮的嗓门,不用通报,崔子风便将外头情况尽收耳底,不消一会,刘伯就带着李胥进了正厅。
而崔子风早已在正厅等候,见到李胥后,面色沉沉,挥手屏退了下人,正厅内只剩舅甥二人,气氛一下陷入尴尬。
“多年不见,一回盛京,就要与我决裂?年纪不大,架子挺大,老夫三番几次派人去请,都吃了闭门羹。”
崔子风率先打破僵局,虽语带嗔怪,心中难免诸多感慨。许多年未见,自己的小外甥长高长大了,褪去青涩,长成皎皎君子,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揽月入怀,让他甚感欣慰。
“舅父”
一想到表兄之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自责懊悔和痛心在李胥心底反复交织,他一开口,艰涩的嗓音中带着哽咽。
“过来,陪我去园中转转,已过清明,新植都发芽了。”
李胥低头垂眸,跟在崔子风身后,从小到大头一次这么老实听话。
后院的花园一直有人时时打理,各式草木被照料得很好,少时玩耍时扎的秋千依然挂在原位。崔子风停步,负手而立,伸手摸了摸眼前的香樟,纵横交错的枝干中,有一段明显的断痕,以致于密密麻麻的树叶中,突兀的空出了一片。
“这是被你踩断的!”
指着那处断痕,崔子风犹记得当年的情景,曾经的怒气似乎又浮上心头,他笑着摇头,吐了口气,转身坐在石凳上,示意李胥也一同坐下,他始终低着头,目光不敢与崔子风对视。
“好不容易回趟盛京,就为了搞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既然李胥迟迟不肯开口,崔子风索性开门见山,道:“你把皓儿的事揭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此案毫无进展,凭你这番兴风作浪,就不怕适得其反吗?!”
李胥眸光微闪,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刮过,他深吸一口气,倏地抬头,语调出奇的平静:“舅父,是周实勋暗中谋划,害死了表兄。”
“什么?!”崔子风一声惊呼。
当年长子惨死,崔子风悲痛欲绝,几经查探却毫无头绪,清河崔家世代权贵,朝中树敌众多,对其抱有异心的大有人在,可真的敢动手的,却寥寥无几,此案一度陷入了死局,而后默默沉寂,归入了悬案一列。
“竟然是他”崔子风恢复了常态,口中喃喃,若有所思,却忍不住追问道:“周实勋为何下此毒手?”
“我虽不知周实勋因何缘由,非要置表兄于死地不过,”李胥顿了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随后一字一顿道:“当年表兄曾私下斡旋,为我招兵买马。”
“大胆!”
崔子风从小教导李胥礼义廉耻,时时告诫他,不可做不忠不孝谋逆之事,不想他长大后竟会背道而驰!崔子风听闻此言,怒而起身,抬掌拍向李胥,见他不躲不避,终究不忍心伤他分毫,掌风微偏,打在了石桌上,一声轰鸣,桌角被硬生生劈下一块。
李胥神色黯然,突然起身朝崔子风行叩拜大礼,还一并感谢了多年的教导之恩。崔子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神情复杂,一股悲凉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