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翌日,正月初一,瑞朝正式进入休沐期,为其十天,举国休朝休商休学。李胥被安顿在内宫一处不起眼的宫院,许久不曾有人居住,破败不堪。刘雄从一进门便抱怨不断,嘟嘟囔囔,手上的活倒是干得比谁都卖力。
“也不多派几个人过来,这么大个院子,让我等寥寥几人收拾到何时!”
砰一大摞枯枝被丢在门外,砰!又是一声巨响,那些散架的桌椅被丢在院内空旷处,刘雄满头大汗,只着中衣,撩起袖子,边骂边着手清扫整理。
“你这鼓劲方式倒是奇特。”
李胥坐在院中唯一还算整洁的石凳上,提着壶自己沏的新茶,因为没有石桌,只能一手执壶,一手举杯,有点手忙脚乱,一面还不忘挖苦下刘雄。
刘雄委屈地看了眼自己主子,抹去满头汗珠,只能把满腔的怨忿发泄到粗活上,不过这发泄方式还颇具成效,短短几日,寿福宫渐渐有了几分曾经的模样。
正值举国休生养息之际,偌大的盛京城里一派安谧,唯有一地却是格格不入,不仅夜夜笙歌,灯火不熄,还每日门庭若市,那便是盛京第一花楼漱春楼。男人们的销金窟,女人们的断魂梦,在漱春楼里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然而清晨一声尖利的惨叫,彻底撕破了漱春楼纸醉金迷的外衣,宁静的街道霎时人声鼎沸。楼里匆匆跑出几个连衣衫都未及整理的仆役,连滚带爬敲响了京兆尹府衙的鸣鼓。
京兆尹赵禅只得骂骂咧咧开堂责问,那仆役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一个劲的让赵禅去楼里细看。几个衙役得令后,无精打采往花楼赶,心中亦是极不情愿,这休沐期都没过,有钱人真是能折腾。
一行人推开花楼大门,正欲大喊,老鸨子却鬼鬼祟祟的,从边上一闪而过,一把碎银直接往衙役手里塞,又顺势在他们耳边轻语了几句。那几人机灵得很,互相一使眼色,直接从后门钻出,分为两路,各自行事,而后又悄悄汇集在京兆府,等着向府尹复命。
“什么?!”赵禅闻言大惊,又压低声音追问了一遍:“死的果真是兵部侍郎?”
衙役们点头,时不时地左右张望,生怕消息传出让旁人听见。
赵禅愈发心焦,胡乱抓了两下官帽,几不可闻地下令道:“尔等速去刑部喊人!”
其中一衙役猛得摇头,表示自己适才已亲自去拜访过,然刑部闭门不理,赵禅急得直跺脚,原地绕了好几圈,突然急声道:“去去大理寺哦,不对,去林府请大理寺卿!赶紧的!”
赵禅连官轿都弃了,从后院牵来一匹马,就直奔林宅。
瑞朝法典明文,朝廷命官严禁流连烟花之地,只是这些说辞在权臣眼中,不过是摆在台面上,唬人之用,私下里不仅流连忘返,还会出钱包养花魁。
但是现下闹出了人命官司,赵禅区区一个京兆尹,可担不住这个重责,他一面暗自骂道,刑部这帮龟儿子,遇事便缩头,一面马不停蹄地赶去求助大理寺卿。
赵禅与林之倾私交不错,他没什么架子,为人清廉,家中也不是世代为官的权贵,最至关紧要的是,林之倾处事果敢狠辣,又面面俱到。
短短三条街的路程,赵禅似赶了几十里地,好不容易跑到林宅门口,也顾不上礼数,拿起门环一顿猛叩,应门小厮不知是谁,开了条门缝往外瞅,却被随行的衙役一把推开。
赵禅满脸堆笑,口中不停念着“失礼了,改天定登门请罪。”随即一路小跑,冲向前厅,迎面瞧见林之倾穿了件单薄的素色长袍,正从书房内出来。
赵禅一见他,如获大赦,带着哭腔,跑至林之倾面前:“林大人,您救救下官吧!”
“何事?坐下慢慢说,上茶。”
“祖宗啊,我哪有这个胆还能喝茶,方才来报,今早清晨,兵部侍郎死在了漱春楼!”
“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林之倾含笑看向赵禅,这一笑,倾国倾城,赵禅见之竟差点忘了当务之急,只是心底的惊恐犹如惊涛骇浪,将他狠狠拍醒。
“林大人!”赵禅大喝一声,背脊上已冒出一层热汗,双手作揖,表情诚恳,道:“侍郎比下官品阶高,无论怎么处理这事,下官都占不到理,何况他死在烟花之地,该不该向上头禀报,下官也着实进退两难。”
“你先去把尸首抬回来,后续之事我会去处置的。”
“多谢林大人,救下官一家老小,下官他日定会报答!”
赵禅弯腰作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旋即匆匆告辞,又依言派人去了漱春楼。京兆尹是个混惯官场之人,当官不一定多尽职,各种套路倒是无师自通,他自然不敢贸然动尸身,一直毕恭毕敬等着林之倾前来处理。
刚过晌午,林之倾果然来了,赵禅在前头引路,带他前往敛尸房。尸身由白布覆盖,遮得严严实实,林之倾漫不经心地揭开覆尸布,一边随口嘱咐道:“若没什么特别之处,选口好棺,把尸身送回侍郎府”
只是下一刻,他猛地一怔,指尖微微抽搐,后半句话则噎在喉中,过了半响,揭开一半的白布被林之倾重新盖回,他负手转身,吩咐道:“朱大把尸身带回大理寺。”
朱大是林之倾随行的大理寺仵作,长得魁梧高大,满脸横肉,有传言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死囚,衙役见他动手,纷纷避让。朱大得令,二话不说,将尸身外白布用手一扎,往肩上一扛便往外走,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原以为此事已了,哪知形势突变,赵禅不知他意欲何为,遂一路小跑,跟在身后追问道:“林大人,此事是有何不妥吗?可否给下官透个底,我该如何向侍郎家交代?”
“没什么可交代的,就实话实说,若侍郎家闹,你便告诉他们,把我逼急了,本官就去陛下那儿参侍郎一个宿娼罪!让他家不仅丢面子,里子也别想保。”
林之倾说这话时,神情严肃,不似玩笑,赵禅心知此事不简单,但自己并不想趟这浑水,故而一路放行,将人送回了大理寺。
朱大扛着尸身,不费吹灰之力就回了府衙,居然连气都不带喘一口,林之倾打量了一眼,就见朱大炫耀似的拍着膀子,得意洋洋的吹嘘道:
“大人是读书人,自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小的能一手提起三百斤的猪呢!”
虽对此言略有存疑,不过瞧着朱大满身的腱子肉,林之倾心想,这人着实不错,能扛能打,能剖尸验尸,烧的菜也好吃,当年随手救的,不亏赚了,随即指着尸身道:
“这具尸身,你去验验,稍后给我个答复。”
朱大得令,连口水也没喝,扛着尸体就进了仵作房。林之倾回首环视,整个府衙空空如也,便自行去了后厨,提了一口小炭炉。
正月里即使日上三竿,依旧寒风彻彻,他把单薄外袍拢紧,双手拢在炉子上取暖。兀自坐了约莫二刻钟,实在无聊至极,复又起身,搬出库房里厚厚一沓卷宗,都是些陈年旧案,在京兆府和刑部积压数年,最后统统成了无头公案,被丢在了大理寺库房内。
林之倾得暇时,便会寻个安静处,批审卷宗,这样做有个妙处,便是心无旁骛,好多烦心事不会再侵扰内心,时日便也容易过些
“大人!那人被一刀毙命的!”
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险些将林之倾吓懵,他循声凝望,却见朱大话音刚落,又一溜烟的跑开了,再回来时,手上多了盘热气腾腾的小炒。他端着食盘,恭敬地摆到林之倾面前,无意间瞥到盘子边缘有些许油渍,又小心翼翼拿袖口擦拭干净,而后才继续道:“凶器正中胸口,奇怪的是,那人居然没有反抗过,手上身上不见挣扎的伤痕。”
林之倾夹起块猪肉尝了尝,咸淡适口,他确实有些饿了,早起只喝了碗稀粥,就未再进食过,听完朱大的详述,他放下箸子,开口道:“据你推验,他死了多久?”
“两天左右。”
“他今日清晨死的,死了不足三个时辰。”
林之倾见到尸身那刻,早已看透其中诡异之处,适才的问话,不过是作个确认,果然如他所料,这一切太巧合了
“这这不可能”
朱大一下面如死灰,自己并无一技之长,得以留在大理寺,全凭老仵作的倾囊相授,可如今竟连死亡时辰都弄混了,他实在羞愧得无地自容。
“此人的确才死了半日,而你验的死亡时辰也并无偏差,蹊跷之处就在于此,朱大,你再去仔细查查,这尸身上可还有其他不对劲之处。另外,若有人问起此事,闭紧嘴,不可外泄半字。”
“是!”
朱大忽地跪地,重重磕了几下头,林之倾的信任于他而言,比任何至宝更为珍贵,他心中无比感激却又无以回报,唯有磕头以示感恩。
原以为这么桩丑事,侍郎家定会极力隐瞒,哪知翌日,消息竟捅到了朝堂之上,此时正处休沐期,却为了这么件见不得光的丑事,逼众臣上朝,众人暗自腹诽,却也只能心中暗骂。
“启禀陛下,此事乃归刑部职权之内,大理寺无权插手,林大人此举乃是越权。”刑部尚书罗远宁一反常态,居然主动揽职。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臣附议。”
“臣亦附议。”
“林大人想邀功,众臣能理解此心,只是朝廷既然分六部九卿,那便各司其职,互不干扰,若想有番作为,可不是抢夺他人功劳而来的。”
宝銮殿内一片喧哗,叽叽喳喳的人声此起彼伏,犹如花市的黄鹂,着实吵闹不堪。
死在漱春楼的兵部侍郎乃吏部蔡尚书嫡子,娶了御史大夫的嫡幼女,各种亲戚关系缠绕,明里暗里利益牵制。此时生怕因逛花楼一事,再牵扯出旁人,惹得众人面子上过不去,遂想着以猝死结案,尽早把葬仪办了。想来京兆尹已将林之倾的原话,一字不落的如实告知了侍郎遗孀,这才闹上了朝堂。
无论他们如何争辩,林之倾仍是一副冷漠的神情,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一群人说了许久,皆有些口干舌燥,抬头望了眼桓帝,央求他给个定论。桓帝本就被他们这些胡搅蛮缠的说辞搞得心烦意乱,刚要开口作个决断,却被林之倾打断。
“那便有劳刑部自行去大理寺,把尸身带走吧。”众人稍稍松了口气,却听林之倾继续道:“卷宗也一并带走,侍郎大人乃辰时初,死于漱春楼花魁昙茉房中,其余诸多事宜还未及细查,望见谅。”说罢,便朝着刑部罗尚书行了个大礼。
桓帝愈发脸色不佳,正月里,为了一个狎妓致死的三品大员,相互争论,唇枪舌战,普通百姓也懂得家丑不可外扬,一群达官显贵,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与桓帝一样觉得难堪的也是大有人在,永定侯便是其一,此刻脸色阴沉,虽视线掩藏在群臣之中,却如鹰隼般不停扫视。
桓帝刚想发作,只见尚书令慢悠悠地从人群前头出列。
“陛下,此事既有定论,便让刑部自行处理吧。逝者已矣,莫再让侍郎家人徒增伤心,宜尽早将身后事了结,让他泉下也有个安慰。”
说罢,竟轻轻拭泪,此情此景,像极了痛失朝廷栋梁之才的扼腕叹息。桓帝憋在胸口的怒火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奋袂而起,拂袖而去。众人缩着脖子,见桓帝敢怒不敢言,纷纷了然于心,大喊着“臣等告退”,作鸟兽散。
刑部果然做事果真利索,带走尸身不足两日,便抓了花魁昙茉,人证物证一应俱全,称是花魁邀宠,拿花楼秘药毒害朝廷命官,判斩立决,秋后行刑。
比起刑部的速战速决,朱大从尸身上并未得到有用的线索,如今尸首连同卷宗,被刑部一并带走,手头亦无可查之物,只能去漱春楼碰碰运气了。
“朱大,你去过漱春楼吗?”林之倾好奇问道。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朱大差点呛水,待他理顺气息,才老老实实交代道:“咳咳从未去过小人一介平头咳咳,百姓,哪里能进得去。”
“区区妓阁,好大的派头!”
“大人您有所不知,盛京城里头的达官显贵都爱去漱春楼寻欢作乐,老鸨子自然多了几分狐假虎威的假气势。听说那里的老鸨子见人识人本事一流,只一眼便看得出,来人是何身份,看人下菜碟,根本瞧不起穷人。”
林之倾若有所思,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外袍,不甚华美,用料粗糙,遂蹙眉道:“除了有钱,还有什么法子进去?”
这下朱大算是彻底明白林之倾的话意了,他心目中如神祗般的大人,怎么会想去那种污糟糟的地儿?虽百思不得其解,但朱大断然不会将林之倾和宿嫖之事想到一处,他摇了摇头,道:“小人不知,不如请教下卞大人吧。”
“卞春来?”
林之倾心中迷惑更甚,难道他一个大理寺卿,还不如少卿有钱?
“卞大人看起来嗯是会经常出入青楼的人。”
天知道,朱大把这句话说完用了多大的勇气,卞春来对朱大言语上诸多刻薄,虽未真正为难过他,朱大却自始至终认定,卞春来是个出入烟花之地,贪小便宜,办事懈怠的混子。论起整个大理寺谁能通晓进入花楼的捷径,那唯有卞春来才能解答一二。
林之倾托腮,思索片刻,眼中闪过茅塞顿开的顿悟之色,他四处张望,不见卞春来人影,可想而知,他必定藏在某个暗处偷懒,故大声呵斥道:“卞春来!赶紧过来!”
朱大闻言,悄悄退至后院,他不想惹事,更不想挨骂,不消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卞春来风风火火的从后院跑来,朱大一个闪身,与他交错,而后悄无声息的躲得无影无踪。
“大人喊我何事?我正在后院整理卷宗呢。”
卞春来擦了把嘴角,分明是打瞌睡中,一时不慎留下的口水渍。
“没什么大事,等我得暇时,你随我去趟漱春楼,到时得劳烦你辛苦打点下,方便我进去。”
“漱春楼?大人您要去漱春楼!”此时此刻,卞春来同朱大一样惊诧:“大人您去花楼作什么,那地方脏得很,会污了您的眼。”
“我就想进去瞧瞧。”
“那里头没甚么可瞧的”卞春来结结巴巴,猜不透林之倾用意,又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忙又问道:“大人为何要我陪您去?”
“我从没去过漱春楼,自然不得门路,朱大适才直言,你看上去颇具此类经验。我一向是不耻下问的,此事也没甚么可避讳的,故让你带我去趟青楼。”
“朱大”卞春来咬牙切齿,气得头顶冒烟,本想退拒此事,然转念一想,林之倾从未有求于自己,心下不禁跃跃欲试,面上佯装勉为其难,嘴里却答应得极为爽快:“既然大人委以重任,小的自当尽力。”
此事既已谈妥,林之倾不再多作赘述,指着卞春来,缓声道:“你无需待在此处了,继续去睡吧。”说罢转身往门外走,这下卞春来急了,他满脸委屈,追在后头,口中大喊道:“大人,您听我解释,下官真的是在整理卷宗!”
却见林之倾依旧背对他大步往前,只伸出一手,在半空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再作解释,随后撩衣抬腿,迈过门槛,就这么走了。
卞春来呆立原地,手足无措,可不到一会儿功夫,他便想通了,林之倾心思比谁都通透,却也比任何人都宽容大度,在大理寺这么多年,上到少卿,下到扫地仆役,他从未真正责罚过人。
哎呦,要是哪天大人高升了,可怎么办?!卞春来远远眺望着林之倾的背影,挠挠脑瓜子,心下倏地不安起来,以后若是来了新的大理寺卿,自己得受多大的苦头啊!这念头刚浮出脑海,便被他立马打消,自己也太没个人样了,怎么能盼着林之倾不升官呢,这种不徇私,不贪赃,脑袋还顶顶聪明的人,就该当个丞相的!
想到此处,卞春来忽觉一股阴风携裹而来,莫名脖子一冷,他不敢再往下胡思乱想了,林之倾是科举入考为官的,在权贵眼中,就是个普通布衣,无权无势最易遭人嫉妒,与其盼着他高升,不如祈求此生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