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至仁,智姗
新年。
辛城。
这处小城的位置平平无奇,住在这里的人们既不能靠山吃山,也不能靠水吃水。人口流失和老龄化程度齐头并进,它算不上特别发达的城市,但也算不上是特别贫困,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像是卡在吸管里的珍珠。
此时正值新年之际,在好不容易放开了的烟花政策下,稍微有点积蓄的辛城居民们难得奢侈一次,纷纷拿出了早就囤好的烟花爆竹,在房前的空地上尽情燃放。
四散纷飞的流光照亮了人们兴奋的脸,温暖了过年的气氛,也照亮了那个被辛城人称为“贫民窟”的小区。
在辛城,只有这处小区仍然寂静冷清,一如之前的三百六十四天。
这是一处有些破旧的楼房,温吞的灯光从五楼的窗户漫出,温柔的照亮周围的景色,靠窗的是这户人家的厨房,食用油的香气与花椒相融,奏出温暖的乐章。
一位身材高挑,面容秀丽却有些憔悴的少女是这篇乐章的指挥家,眼见着油温渐渐上升,少女有些粗糙的手拿起一旁装满圆白菜的小铁盆,一股脑全下进了锅里。
“至仁,别忘了给爸妈上炷香!”少女一边朝着门外呼唤一边道,“上完香之后快点支好桌子,马上要吃饭了!”
“哦哦,好!”客厅的沙发上,戴着高度近视镜片的高挑青年立刻放下手中的机械设计书,匆忙应道。
这是一对姐弟,父母双亡的五年来,他们的日子过得拮据又清贫。
弟弟叫丁至仁,姐姐叫丁智姗,名字的来源仅仅是他们的父亲老丁一拍脑门想出来的,至仁至善,没有什么文化的老丁觉得这四个字念起来真是朗朗上口,索性也给自己的儿女这样取名了。
先给弟弟取名叫丁至仁,女孩子家家叫至善显然不太合适,于是找了两个同音字,给姐姐取名为智姗,为这个名字,丁智姗没少被身边人取笑说名字像韩国人。
老丁夫妇老来得子,眼见至仁智姗呱呱坠地并在自己的照料下迅速长大,两张老脸都笑成了菊花,再加上女儿和儿子的学习成绩都不差,日子瞬间有了盼头,去工地搬砖的手不由得也有力了许多。
“老丁,要不歇歇吧?”炎热的烈阳下,王翠兰用粗布手套擦擦额间的汗水,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询问的看向身边的丈夫。
“娃上中学了,不卖力点干活怎么行?”老丁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也擦了擦汗。在烈阳下眯着眼,稍微喘了一会气。老丁夫妇工作的脚手架顶端没有任何东西遮挡,工头嫌花钱多,也没有任何安全措施保护,因此老丁和王翠兰所承受的危险是最大的,同样,他们一天的工钱也比工友多出五十来。
老丁看了看身边,拧开脚边的水杯喝了一小口茶水,强压下脑袋的晕眩,随后便递给了妻子,又低头拾起了活计:“我是男劳力,力气足,能折腾。你要是累的话,就去下边的棚子歇一会吧,我再干一会就去找你。”
“好,当家的你快点来。”王翠兰点了点头,将双手的手套摘下,晃晃悠悠的爬下脚手架,提着水杯朝着凉棚走去。
此时已经是正午,凉棚里挤满了工人,正在吃饭的间隙打牌聊天,王翠兰也难得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清凉,摘下安全帽,拿着桌上摆放的塑料蒲扇轻轻地为自己扇起风来。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打饭,因为她要等老丁来一起吃饭。从谈恋爱到结婚的每一顿饭都是二人一起享用的,对她而言,夫妻二人一起吃饭的那段时光,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无论是谈恋爱时老丁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是现在虽被尘土污染,但仍闪烁着希望光彩的双眼,她都喜欢。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淌,在炎炎的夏日下,在清凉的小棚里,在无人的脚手架上,也在染血的工地上。
经过烈日暴晒,来之不易的清凉几乎要将王翠兰全身的力量抽走,时间在她的感知中越来越漫长,带着致命的诱惑。她多么想在这微凉的环境里睡上一觉,可现实的引力还是将她的假想摔碎。
“喂,翠兰,你男人呢?”一旁的女工友坐过来,拍了拍王翠兰的肩膀,“大伙都快吃完饭了,怎么还不见你男人?”
“坏了!”王翠兰心头一紧,悠然的心态荡然无存,她迅速站起身来,“该不会出事了吧!”
她匆忙扔下手中的蒲扇,跌跌撞撞朝着丈夫工作的脚手架跑去,心中在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可一边这么想着,两行泪水就从脸颊上流淌下来,喉间的呼唤不由得也挂上了一丝颤抖,一旁的女工友见状,想起王翠兰曾向自己提过的心脏病,放心不下,也扔下蒲扇跟了过去。
等王翠兰赶到时,丈夫已经像是睡着了一样趴在脚手架下方的空地上一动不动,灼烧空气的阳光铺在王翠兰身上,竟让她感受到刺骨的凉意。
安全帽是扎眼的黄,血是疼入骨髓的红。
“当家的!”王翠兰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老丁的尸体旁,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起来,“老丁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我们就走了啊……”
她想起了年轻时那双清澈的眼眸,想起了曾经立下的海誓山盟,想起了自己的一对子女出生时,那双紧紧握住的粗糙手掌。
没了,一切都没了!
女工友试探的走上前去,颤抖着探了探老丁的鼻息,没有丝毫鼻息从老丁鼻间喷出,夏日的空气还是一如既往,死寂炎热得令人绝望。
她吓得后退两步,尖锐的声音紧接着便在工地的上空回响,一时间竟然盖过了王翠兰的哭喊。
“来人啊,死人啦——”
等工人们匆匆赶到,围在老丁的尸体旁唉声叹气,感叹世事无常时,一旁哭喊的王翠兰一口气没接上来,随着丈夫走了。
“这是两万赔偿金,对于你们父母的离世,我们也感到非常惋惜。”工地的负责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看上去光鲜亮丽,戴着一双一尘不染的白手套拿着一沓人民币,塞进了还在发愣的丁智姗手中。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光鲜亮丽的工地负责人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逼仄的屋子。
“姐,高姨说的是真的?”年仅十岁的丁至仁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得有些发愣,想到从小到大那两道伟岸慈祥的身影从此消失不见,一行清泪从他的小脸上滑下来,留下两道晶莹的水渍。
“对,至仁,我们没有爸爸妈妈了。”比丁至仁仅仅早几秒出生的丁智姗身为姐姐,残酷的现实逼着她快速的认清现状,她扳住丁至仁的双肩,认真的看向他,泪水也从自己的眼眶中打转,“你听姐说,你成绩比姐好的多,姐打工供你上学。”
年仅十岁,姐弟二人眼中美好的世界被现实生生撕碎,露出了黑暗的深渊。
直到八年后的今天,姐弟二人双双成年,日子却依然拮据。
“那个混黑社会的又找你了,姐?”丁至仁架好桌子,将姐姐手中的盘子接过,看着厨房中还在忙碌的身影,有些不满的问道。
“怎么说话的,没礼貌。”丁智姗一边往碗中盛着米饭,一边道,“前几天我还在快餐店打工,他看见我就立刻推门进来了,还说要请我看电影什么的……”
“姐,不能答应他!”丁至仁的语气略微带了一些激动的情绪,“他不是好人,你要真是跟了他,一定会受欺负的!”
“至仁,你还不明白我吗?”丁智姗将两碗米饭放在桌子上,坐到丁至仁对面,“不说这个了,今天过年,咱们吃点好的。”
两碗米饭,一盘炒圆白菜,再加上一盘猪头肉,一盘炖鱼,这就是姐弟二人的年夜饭了。
丁智姗的工资每个月都在涨,这顿年夜饭也比以前吃的更好,她知道,以弟弟的学习成绩,考上一个好大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如果上了大学,每月的生活费和学费又是很大的一笔开销,所以自己必须攒着钱供弟弟上大学。
丁智姗常常在想,如果她答应了那个黑社会的追求,生活会不会变得更好?
如果她答应了那个人的追求,自己和弟弟是不是就不用住在这个破地方了?
但是如果,只能是如果。丁智姗明白,追求她的那个人,或许只是贪图自己的外貌,或许只是想玩弄自己的感情罢了,她不敢赌他真心喜欢自己的可能性。
从十岁那年父母去世,为了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继续维持下去,她逐渐养成了谨慎的性格,赌这个字并不存在于她的字典里。
丁至仁抬头看着神色复杂的姐姐,或许是自己的私心吧,也或许是自己太敏感,就是打心眼里不想让姐姐答应那个男人,在八年的时光里,丁至仁也说不清自己对姐姐到底是什么情感,说是姐弟吧,可姐姐在自己心中更像是父母。
但抛开一切不谈,单从外貌上来说,追求姐姐的那人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即使是整个辛城也挑不出来几个比他英俊的。
从为人处世来说,那人大大方方,光明磊落的追求智姗,为了扭转丁至仁的偏见,甚至还请丁至仁去高档餐厅吃饭,听说丁至仁在学校因为孤儿的身份受欺负时,立刻打电话,靠关系处理了几个长期找他麻烦的同学。
而丁至仁也不是铁石心肠,对那人的偏见也在一丝一丝的瓦解,而从姐姐的态度上来看,两人似乎已经在暧昧中了。
不管了不管了,反正自己已经拿到京大的保送名额了,等自己混好了,谁都不能欺负我们丁家人。
丁至仁心不在焉的扒着碗里的米饭,不再吭声,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丁智姗眼见丁至仁不再言语,也不再多说什么。相依为命五年了,她早已把自己弟弟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等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后,丁至仁就拿着他的书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钻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