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四幕 工厂之子（三）
1998年2月2日，沧海市，盘龙镇，棚户区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的伤心
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钱万林回到家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身前这个一平方米不到的方桌上摆着一瓶啤酒，上面印着五颗星星——五星啤酒。这么说来，好像国旗上面也是五颗星星来着，美国的国旗上门是五十颗星星……他在胡思乱想。
啤酒瓶旁边是一个红色的小红本本，钱万林一直盯着它，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他一直在琢磨上面的字他娘的为什么这么长——下岗证，沧海市社会资源保障部监制。好像就是在嘲讽他似的，嘲讽他没本事，没文化，已经四十多岁了还啥也不会。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身后，在这个破旧不堪的屋子里面，穿着这样精致的衣服着实是显得有些不太搭调。昏暗的橘黄色灯光从头顶洒下了，显得女人的面容有些憔悴，头发有些枯黄，但是他嘴唇的唇膏却在这灯光下泛着光，啊啊，这真是——
——多么悲哀。
“离婚很简单，无非就是相互成全，你放我一马，我放你一马的事情。”
“离婚就是离婚，你别扯那些没有用的……我同意。”
“那就抽空办了吧，家里头冰箱、彩电、洗衣机，你看着搬吧。”
听到钱万林这么说，女人有些愠怒。她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又说道：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收废品的了？”
“哦……对，我差一点忘了，你现在富裕了。”男人用带有嘲讽的语气说道，然后他又喝了一口酒，酒精在胃里面发酵，他感觉胃里面暖暖的。
“我什么都不要。”
“好啊，和我想的一样。”
“但是，晓龙我要带走。”
“啥玩意儿？”
“孩子我要带走，晓龙和你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听到这里，钱万林哼了一声，好像是在讽刺，又好像是在嗤笑女人的无理。
“你少拿幸福来吓唬我……晓龙现在很幸福……”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
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
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录音机发出刺耳的杂音，像是在宣告世纪末的终焉，钱万林伸手去拿它，用力拍了两下，然后电池掉了出来，看来是里面线路的故障。
——哼，年久失修的东西，早就该把你扔了。
“喂，你干嘛去？”
“买包烟去。”
“你看看你，除了抽烟喝酒，你还会干啥？你啥也不会，所以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对我在这里指手画脚。”
“我指手画脚怎么了？”
没有理会女人的愤怒，钱万林从桌子上抓起钥匙就走。
“算了，找律师和你谈吧。”
“找谁都没用，你听到没有？不行就是不行！”
话毕，他走出了家门。
——今天晚上的月色真美。
钱万林在心中自语，但是他没有时间去欣赏月光，也不是一个人对着自己开玩笑的时候了，他赶忙上前两步，想要弯下腰去不远处不知道是谁掉在地上的一张面值五十元的钞票。真是太棒了，也不知道是那个白痴不小心，反倒给自己建了一个便宜。
将钱揣在裤兜里面，男人张望着漆黑的走廊。他的家在盘龙镇的桃源街附近，是一个年久失修的小区，一共有三层，每一层都住着不同的人，这里的邻里关系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好，因为这里的久住的人并不多，许多人都只是将这里当做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住一会就会离开。黄色的灯光时明时暗，看来是哪里的电线又短路了。
——嘁，乌烟瘴气的地方。
在心中暗骂一句后，钱万林拿出最后一支烟叼在嘴里，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小区。
“赵大叔，来两包红南京。”
“你能不能把烟戒了？”
“你少理我，去后面拿两袋挂面去。”
孙夏岚和孙樵在小卖部乱晃，他们身前是一个巨大的红色塑料袋，里面装满了不少东西，有两包子弟、老干妈、北冰洋、芹菜两捆、衣架、外加一包速冻饺子和一袋牛奶。现在，孙夏岚正在货架后面搜寻者挂面的位置——果不其然，在离自己脑袋一米的正上方。
她怨恨自己一米六三的身高，着急的活蹦乱跳，但是手还是够不到货架上方哪怕一厘米的距离。
“喂，我拿不到啦。”
“拿不到你不会找一个凳子吗？”孙樵漫不经心的回答，趴在赵大叔身前的玻璃八角柜台上，一眼一板的盘算适合自己钱包的香烟。
“再也不理你了！”
孙夏岚插着手赌气，这时一个头发蓬松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一个健步就冲到孙夏岚身边，然后很轻松的从身前的柜台上拿起一瓶啤酒。
“嗨，你好，能帮我拿一下挂面吗？我太矮了拿不到。”
“哟——拿不到啊……”面对孙夏岚的请求，大叔面无表情，随手将挂面拿下来，“喏，给你。”
“哈，你是个好心人。而不像某些人。”
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孙夏岚斜视了一眼孙樵，然后孙樵歪过头来对她吐了吐舌头。
“一块二加上八块五加上两块四毛二……加上……加上几来着？”
“喂，老赵，不行先给我结了吧，反正这帮小屁孩就只瞎买东西，我不多，就一瓶啤酒。”
“行吧，两块三。”
男人看起来和赵大叔很熟的样子，他摸了摸衣兜，掏出两张绿色的一块钱纸币丢到柜台上，然后拍了拍赵大叔的肩膀，说什么五毛钱就算了算了什么的。
“嗨，你上次也是这样，钱到底什么时候还啊。”
“这次不一样，下次会还的。”
“对，这也是你上次说的。你现在占便宜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了吗？”
“这不没钱啊……”
“这次就放过你，等下一次不给钱就别来我这里买东西了，听明白了吗？”
“嘿嘿，明白了……老板……老板。”
男人嬉皮笑脸，右手挠着后脑勺，摆出一副逢迎者的样子，之后，便离开了便利店。
“你们不用在意。”赵大叔说道，“那个家伙叫做钱万林，石家庄人，原来在炼钢厂上班，后来就不知道怎么地去了沧海重工，前几天沧海重工不是被炸了么？好像就这么一直无所事事的。”
“怪不得，我就说怎么感觉像是生面孔。”孙樵缓缓说道。
“其实……这个人以前很努力的，我记得你妹妹是每天早上七点钟出门的对吧。那个人早上六点钟就出门了，晚上干到九点半才回家，一直想要上光荣榜却没有机会，所以最后裁员的时候帽子才会扣到他的头上。”
“沧海重工什么时候被炸掉的。”
“我记得，好像是今天早上的时候，我在新区买东西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巨响，到处打听才知道的。真是的，这下子那个厂长排污的事情不就根本查不出来了嘛。唉，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说不定再过几个月或者是几个星期，拆迁队也要把我赶走。”
“不会这样的！”孙樵的语气很坚决，“但是排污的事情我还真不知道，我之前一直在那里干保卫科长，也没有听说过，沧海重工的各项指标都是a，完全没有问题的。”
“这就奇怪了……那么为什么黄龙江的水质会这么差呢？”
“谁知道，估计是上游的人干的好事，毕竟怎么说我们这里是入海口，江面脏一些也是正常的。”
“真羡慕你们这些孩子，有些事情你们必须要等到长大了才会清楚。”
两个人就这么聊着，这时，小卖部里头传出来一声闷响。
“哥……快来救救我，货架倒下来了，我被压在下面……”
“嗝……小屁孩，啥也不知道，啥也不会做……至少我！”钱万林摇摇晃晃的走在大马路上，脑子里思考着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对自己的评价一直是没有优点也没有缺点，所以自言自语到现在的时候才会一直卡壳，“啊啊，我好歹高中以前也是校乒乓球队的啊，现在给我一个球拍我能把那些只会挥板子的家伙们打的落花流水，哈哈哈。”
他挥舞着酒瓶子，就好像自己手里真的有一个乒乓球拍，眼前真的有一个乒乓球桌，对面真的有一个乒乓球队员在和自己比赛。看到他如此这般幸福的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面，没有人会愿意去打扰他吧。
“嗨！好球！”
“对手”一个扣杀，瞬间将钱万林打的晕头转向。
“不错不错，你已经有我一半的水准了。”
将小球抛到空中，出击！
“嘿啊！”
啤酒瓶子被扔了出去，朝着不远处的电线杆，顿时，玻璃碎裂的声音传到耳朵，他终于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定睛一看，玻璃瓶精准的打到了变电器。电火花像是雷暴雨一般倾泻而下，钱万林吓坏了，连忙撒丫子跑路。
等他绕过三个拐角的时候，他来到了联盟路和青年路的交叉口，这里仍旧是空无一人，这让他感到有些奇怪，明明还没到十点钟，怎么会一个人也没有呢？就在他思考的时候，一个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小女孩从大马路对面走了过来，信号灯是红色的。
——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反正现在没有车，又撞不死。
有些时候，钱万林还是挺恨自己的那一张乌鸦嘴。说那时快，一辆轿车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这辆车的造型十分奇特：全身上下都是涂鸦，布满了各种各样的钉子，这样的造型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一定是某个有钱的后街男孩和他的小伙伴私自研究的改装车，然后趁着没人的街道爽上一把。小女孩扭过头，发现了危机，但是她已经被吓得双腿发软，无法动弹。
钱万林知道自己是个只会抽烟喝酒的人渣，只不过大多数的时候不愿意承认罢了，可是面对这样的情景，自己心里也算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
“危险！”
在脑子决定之前，身体已经率先做出反应，只见钱万林上前一个健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小女孩跑去。一个飞扑，他将女孩抱在怀里，在大马路上连着滚了好几个跟头。
“你是不是傻啊！没看见红灯吗？”
“叔叔，可以给点钱吗？”
没有理会钱万林的抱怨，小女孩只是拿出一个破旧的不像样子的碗讨钱。
“去去去，没钱！救你我都还没收你钱呢！”
他觉得自己的好心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悻悻离开了，而小女孩则愣在原地，几秒之后，哭了出来。
钱万林仍旧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走到一家服装店门口，摆弄着身躯好像是在试穿里面塑料模特身上的西装；走到一家电影院门口，看着门口的电影海报发愣，《泰坦尼克号》，听说很不错的电影，等自己有钱的一定要看一次电影，自己这辈子都还没进去过电影院；走到一家面包店的门口，然后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的顺走一块法式小面包，啊，奶油味，真香！
不知不觉中已经在大街上游荡的三个小时，钱万林来到小区的楼下，发现家里灯没有开，马上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他急忙上楼查看，果然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女人带走了钱晓龙。
“大爷的！你给我等着！”
1998年2月3日，沧海市，盘龙镇，大全营警察局。
大全营是代行者驻沧海市分部的总部，这里有将近一半的人是盘古议会的代行者，负责肃清异教徒和异常奥能事件；一小部分的非代行者奥术师，负责进行文件工作；剩下的就是普通的警察了。孙樵来这里已经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了，他现在完全沉浸在当上正规警察的自豪当中。
“哎——你看看谁来了，模范市民！”有人在角落里面打趣道。
“英雄啊，孙樵，居然可以想出那样子的防方法……不过，究竟是为什么大桥的横梁会发生断裂呢？又是豆腐渣工程么？”
现在的状况是孙樵每天来这里上班的必经之路，现在他面对众人的质问，倒是也没有胆怯，正面回答他们的问题。
“这怎么可能！”他摇了摇头，回答道，“圆通大桥自从1940年的重建后就没有在进加固了，而且当时是德国人进行的重建，你们说，那外国人的技术和咱们这边的工程师比起来，难道还要更加不堪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孙樵，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既然它不是豆腐渣工程，那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力量让它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情？”
“刘飞，我对你的阴谋论完全不感兴趣。”孙樵反驳，对他来说，只要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那么他就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在公开场合质疑他。
“你就一昧的沉浸在你自己的世界里面吧，孙樵。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沧海重工，你他妈的现在是一个警察，不是一个保卫科科长！”
说完，叫做刘飞的人悻悻离开了，孙樵说的话的确有些过火，但是估计他自己也发现不了，毕竟这样子的感觉对他来说是第一次；就好比那些被聚光灯照耀的明星们，在舞台上闪闪发光，在人们的掌声与发狂一般的崇拜心理面前犹如神明。
“孙樵！孙樵！”
人群之外，有一个声音喊道。
“这就来，陈国伟队长。”
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出现，孙樵立马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变成了一个被尊屈从的小人——嘛，对他来说，必要的炫耀是必须的，不然这个模范市民拿了有什么意义？不过呢，当下还是工作要紧，毕竟自从那个模范市民的头衔让陈国伟很不爽，自己必须想办法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对这个东西毫不在意的样子。
“什么事？”
“诺——钱万林，刚刚在律师所打架……笔录你去做吧。”没有给出任何好脸色，陈国伟将文件袋甩给他后便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是。”
钱万林……好像是昨天晚上在小卖部遇到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