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二幕 时代论调(十六)
2010年9月27日 本州岛 福岛市 福岛赛马场附近
“开什么玩笑?我就想买个西瓜,你居然卖我一千五?你明明可以抢钱,却还假惺惺的给我个西瓜,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啊!”
“方欣楠——这里的西瓜已经算是便宜的了,在东京它的价格甚至得花两千才能买得到。”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钟,但天空早就已经黑的差不多了,这预示着太阳直射点朝着南半球移动,从此之后白天的时间会变得越来越少——幸运的是,日本政府似乎有意扶持村镇级城市的旅游业,因此一到天黑,街道的路灯就会打开,在黑色的夜幕下渲染上一层淡淡的鸡油黄。
方欣楠身着一件黑色的晚礼裙,脚踏一双低跟鞋,这衣服紧得浑身不自在,所以她走路的时候像一个青蛙那样一蹦一跳,路过一家水果摊,她想要买些西瓜解渴,却未曾想到这东西在日本居然这么贵,秉承着不花冤枉钱的想法,她最终选择了自动贩卖机一百元的可乐。
一直陪伴着她的德川信义,则是穿着暗红色的羽织,羽织上印着德川家的家徽,信义花了好长时间说服自己穿上这件衣服,和方欣楠一样,他也对这种充满了“虚情假意”的宴会感到厌恶,但由于“那个计划”的关系,两人竟然心照不宣的达成了某种默契。比起那些代表着“保守”“循规蹈矩”的东西,两人在个人的穿搭上更喜欢偏向自由一些的风格,也就是“新时代青年”的那一套——不过,谁说的准呢?本来潮流这种东西就是个轮回,可能现在觉得蠢得无可救药的东西,十几年后就会变成“复古文化”的代表,不……甚至可能都不需要十几年,在当今这个科技发展迅猛的时代,社会上发生任何事情都没必要感到新奇。
信义认为,无论是穿着打扮或者其他关于外表的元素,只要遵从自己的喜好,那边已经称得上是“潮流”了,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是不需要别人来评头论足的。
华北组、川崎家、德川家的参会成员们已经陆陆续续出现在了信夫山下的那一间花园——川崎公馆。这种江户风格与欧式内饰结合的建筑风格,就是明治维新时期日本建筑的特色代表,川崎家就是在那个时期起势的奥术师家族,会将这种场所用作招待宾客也就不奇怪了。
1870年,日本政府成立主管全国建筑计划的共省部,吸引西方建筑人才,同时派出了岩仓使节团访问欧美全面学习外国的先进经验;这种近乎狂热般对西洋文化的追求,使得很长一段时间内日本本土文化受到强烈的冲击。在这种背景下,川崎家第一代家主川崎敬吾认为,要改变日本文化在西洋文化对比下的弱势地位,必须要将“和魂”即大和民族精神和“洋才”即西方物质文明结合起来,抱着这样使命感的川崎敬吾,通过建筑业和外贸采购掌握了西方的先进技术后,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赶超西方,然而,主观愿望与实际操作终归有一段距离;因为他受到的学院派教育本来就是丛西洋引进的舶来品,这也导致川崎家成为了“有钱却没有品味”的代名词,出自川崎敬吾的川崎公馆大多是维多利亚时期建筑、哥特式建筑、古典主义建筑再加上日本本土唐式建筑的缝合版,这种风格自然也影响到了川崎家的后代们——保守、浮躁、四不像。
此外,这种西洋加本土的复合式建筑,在当时只有皇家和贵族才能够居住,而民间建筑依旧保持了传统风格,当时的那群建筑师,估计到死也想不到在他们当时看来“俗不可耐”的民居,到现在竟然会变成日本政府进行旅游宣传的重点对象。
以上这些故事都是德川信义讲述给方欣楠听的,距离晚宴开始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两人打算去附近的马场逛逛以打发时间,马场下午四点钟就已经关门了,所以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两人也因此获得了难得的清净——一想到等会要参加那场“庆祝联姻晚宴”,他们就浑身不自在,那些老掉牙的爱情故事都是装出来的,而这个真相只有德川信义和方欣楠两人清楚……
“话说回来信义……我感觉你好像知道很多东西,无论是知识、文学或者历史……”
“因为我喜欢写小说嘛,所以什么方面奇奇怪怪的知识总会了解一部分。”坐在观众席上的信义苦笑道,“不过这也代表我身上没有一个突出的特长,丢到人海中一秒就会消失不见,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小的时候,老师总说决定你能考上什么水平的大学,是由木桶最短的那根木板决定的;可后来我才发现,无论怎么去加长最短的木板,到头来可能只能达到平均水平的一半……想要做到世俗意义上的‘出人头地’,最长的木板越长越好——”
“因为人们总是喜欢‘与众不同’的地方。”方欣楠摆摆手,“不过说到底,从物理学的角度说,一个水通能打多少水,的确是由最短的木板决定的——发明这句话的人肯定又在偷换概念,然后将这些歪道理灌输给下一代;就像一群人待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房间里面有一个按钮,按下按钮所有人就会被水喷,然后大家就会揍那个按按钮的人……等换几批人后,即使按钮失效,也没有人敢于去按按钮了——因为‘大家都在这么做’。”
“其实也不一定是偷换概念——你想想看,我要是有一个木片长短不一的木桶,我可以把木桶斜过来,这样一来是不是也能打更多的水了呢?思维不要局限在表面,改变一下视角能看到许多一般人发现不了的秘密。”
“这其实就是狡辩吧……”
“这就得看你怎么理解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最后的余晖也在远处的山峦消失不见——一阵晚风吹过,方欣楠的小辫子随着轻风摆动,她正在用一种充满好奇的目光眺望着远处的城市群,一旁的德川信义望着这样的他,心想自己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早些年留学的时候,信义总是在想方设法的避免与他人产生纠纷,无论是世界观、认知或者利益上的,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总会在与他人产生纠纷的时候不由自主的选择主动退让。在他的父亲德川山卉看来,这其实是一种懦弱的表现,这也难怪他不喜欢自己这个儿子,不过生孩子这种事情就和抽奖一样,抽到好的牌就能顺子、对子一路通关,只可惜德川山卉抽到了自己这样的烂牌,那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了。
一想到这里,他竟然觉得这样“感觉很爽”,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终于可以通过这种“犬儒主义”的方式去报复德川山卉了……“反正我就这样,你摊上我这个儿子算你倒霉”,“你的人生过得太顺了,来个蠢儿子好好中和一下吧”之类的念头总会在这样的思维碰撞中产生。
“说回来信义,你之前不是说,你去过中国留学对吗?”
“嗯?怎么突然想要聊这个?”
“没……只是忽然想到,我俩其实在这方面很像。”方欣楠叹了口气,“独自一个人出去闯荡,到头来落得一地鸡毛——”
德川信义刚刚想要用下田寺的例子反驳,但仔细一想,用下田寺又能反驳什么呢?本来自己的人生也就是一地鸡毛,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和其他的同龄人比起来,德川信义的青春好像从刚刚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他没有去做一些疯癫癫的事情,也没有搞那些烂俗青春电视剧里表白那一套,对于信义来说,好像这一切对他来说就像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一样——他想要通过某些方式突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却又想要让自己融入到人群中,最后落得个两边不讨好的下场。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他实在是不清楚如何在两个相斥的论调中进行权衡。诚然,下田寺兼顾了恋人和友人的双重身份,但信义依旧觉得这是建立在一种互不平等的关系上产生的牵绊。自己之前和方欣楠说“我们应该摒弃光环,去看人的本质”,可就像方欣楠驳斥他说的,“有些时候光环太大了,不能忽视其存在”。下田寺是德川家的“兵器”,自己却是所谓的“家主候选人”,这种只要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的关系不对等,下田寺和信义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人心隔肚皮,即便信义时时刻刻都在向寺强调“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但这种客观因素可不是主观能动性能够两三下就能抹去的——他不清楚下田寺是否真的理解自己所表达的意思,也不清楚对方是站在家臣与家主关系上发表论调,还是真的认为双方的关系是平等的。忽然间,信义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会产生这种“郁闷”情绪,却在遇到方欣楠后开始好转的原因。
方欣楠之于德川信义,德川信义之于方欣楠,两人的地位从一开始就是真正严格意义上“平等的”:一边是有组织华人奥术师犯罪结社“华北组”的千金,另一边是德川家的家主候选人,在这种“对等”的先天默认条件下,导致他在和方欣楠聊天的时候不会有拘谨感,也能少见的露出笑脸,甚至还可以不显尴尬的说一些冷笑话……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是说……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在推断出了这个不争事实后的德川信义,心里面顿时无比失落,难道说即便是自诩“平等看待一切事物”的自己,也无法彻彻底底的抹除那种与生俱来的叹息之墙么?失落后迎来的便是恐惧,他害怕自己的非主观的言行举止和正真的想法背道而驰,更害怕他对于下田寺的情感,实质上是包裹上了名曰“爱情”的糖衣炮弹的怜悯。
诚然,让一个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灵长类生物,尝试对抗自己基因上的天性,本身就是一件极度反人格的事情,这种话题越思考下去,就越觉得后怕;因此德川信义很快采取了鸵鸟政策,这也是他在遇到困难时的一贯作风——谁都知道问题摆在桌子上,不去解决问题只会越来越大,但德川信义还是很害怕……他宁可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也不愿意去捅破那层危险的壁障……
“信义,你没事吧?我总感觉你有些心不在焉……”方欣楠伸出手在德川信义眼前晃了晃,她歪着脑袋,活像是一只唠唠叨叨的鹦鹉,说她是鹦鹉倒也不为过……毕竟自从认识了这个奇怪的女人后,自己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变得稍微有趣了起来,这和她脱不了干系。
“我……抱歉,我刚刚回忆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德川信义摆了摆手,“我想起当时学校要求我们交毕业设计的时候,有的人提前联系通过率高的导师、有的人选择与他人合作降低毕设创作难度、还有的人会去网上找抢手帮自己,而我那会……就一个人在原地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没上过大学……什么是毕设?”方欣楠之前听张雨绮聊过一些这方面的话题,但因为自己不感兴趣的缘故,她找了其他的话题搪塞了过去。
“相当于期末考试,不过毕设针对的是你的整个大学生涯,你需要把你这学到的所有知识做一个‘汇总’……或者说‘成果展示’,用比喻的方法来说,就是你是一名厨师,熟悉了食材、刀工、颠勺、火候后,煮一锅乱炖,把你能用到的所有技能都用上——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无法理解……这就像要求一名奥术师精通五种元素奥术和其他四大类奥术……然后在春晚上表演一场价值三百多万的烟火秀,弄到最后扁担倒了不是个一字。不过万一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全才呢?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记在脑子里的。”方欣楠对信义的说辞感到惊讶,不过她转而又想到了自己的“绝对感知”能力,要不是自己在上海遇到的那个叫李泽渊的神经病,否则她还以为自己这种能力是独一无二,“那么,到最后你是怎么毕业的呢?”
“当外科医生……去各大网站上翻找别人的论文,然后再结合自己的情况修修补补,一个充满了补丁的玩偶就这么缝制好了。”信义苦笑道,“我这个人实在是不适合和别人进行合作,因为我很害怕在这种与人打交道的时候,产生什么误会和失败。”
“但人类是社会动物,你不可能一直把自己关在笼子里闭门造车。”
“但我从一开始就出生在一个笼子里,那个笼子或许就是我的家呢?而且我平常搞得那些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爱好’的东西:现代奥术、写小说、刷手机……这些东西都是‘单人’就能够完成的任务。”信义又开始不自觉的说烂话,“再说了,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会越来越趋近于原子化社会,我这算是‘提前步入新时代’了吧。”
“好吧你这个新时代的平成废宅——”听完这番话的方欣楠翻了个白眼,然后抓住他的手,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别老是垂头丧气的了,你现在做不想做的事情,是为了以后能做想做的事情,奥术的基本原理,能量守恒,你学的是现代奥术学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哪有不付出就能得到回报的说法?”
“你的意思是?”
“继续演戏,把我们俩的这场戏一直演下去,演到那群大人真的相信为止;然后咱们远走高飞,之后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方欣楠指了指远处的车队,“看来川崎家的人也已经到了,咱们去打个照面吧,不用担心信义,遇到什么突发事件我们一起面对。”
“楠——”信义将右手放在胸口,“你的这些话让我感到心里暖暖的,这是我的实话。”
“我说你这种写小说的,是不是说起话来都文绉绉的?”
“因为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如果用那些诙谐的语气说出来,会显得很不严肃。”信义笑了笑,“可能我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个传统的日本人吧,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被改变的。”
“就算你是个井底之蛙,看到头顶的蓝天白云时。也学着稍微蹦跶两下吧。”方欣楠打趣道,“走吧,要是让那群老家伙等急了,他们说不定会把我们扣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