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八幕 尖端科技(四)
10月20日 云堤城 远山区 云堤城第一人民医院附近
睁开双眼,在床上稍微躺了几十秒后,沈笠缓缓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来,他伸手去抓枕头旁边的手表,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晚上八点钟……原本是打算一觉睡到半夜三四点再起床继续工作的,可是饥饿的肚子似乎不允许他醒的这么晚。
他还打算继续挪动身体,使得自己的上半身能全部从被子里出来,自己能够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后方的墙壁上,可他却感受到有一个重物在压着自己的腿。
“你女儿已经睡了好一会了,他是下午五点钟过来的,看你一直在这里睡着,所以就趴在你的身上了。”坐在病床一旁的椅子上,刷短视频的陌生男子如是说道,“唉——我以后要不也生个女儿好了,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嘛,只可惜我到现在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在第一步就被卡得死死的;不过这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我这种人没女孩子愿意和我在一起,大家都说我太轻浮,也不知道是谁一开始带的这个头。”
沈笠位于这是位于远山区的云堤城第一人民医院,是一所集医疗、教学、科研、预防、保健为一体的三级甲等综合医院,他还记得自己之前和女儿在海滩上遇到爆炸后,自己住的也是这间医院;那次聚能生命研究所爆炸案,住的也是这间医院;这次遇到电车事件后,住的居然还是这间医院——更巧合的是,他每次睡的都是同一个病床。
——老天爷是个神经病吧……
“对不起……请问你是?”
看到诺可打瞌睡的可爱模样,沈笠尽可能的放轻动作,将自己的双腿慢慢从诺可的身下缓缓挪出来,而后他调整病床的升降按钮,将上半身立起来,以便于自己能够看清楚这个陌生人的全貌;起初,沈笠还以为是什么危险分子,不过看到对方脱下了大衣为诺可盖上后,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抱歉……我总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希望你不要在意,因为我感觉我好像已经好久没有和别人说话了,有些……怎么说呢?像是大病初愈的状态,大脑的语言中枢有些浮躁。”男子缓缓起身,与沈笠握手,“你好沈笠博士,我的名字叫做戎承颜,戎马的戎,承诺的承,颜色的颜。我是从北京被委派来云堤城的专员,今天刚刚到云堤城。”
“嗯……你好,我是沈笠。”
“我知道你是谁……天气控制系统的发明者沈笠,你在你们圈子里可是个重要角色呢。”
“是么……我可从来不这么觉得……”
这是沈笠的真心话,云堤城科学家协会的那群人他都不感冒,更别提所谓的“圈里人”了,硬要说的话,楚立群可以勉强算一个,至于其他搞气象学的同辈们,他连见都懒得见一面。大学里面一些人特别喜欢发表合著论文,因为这样不仅能减少工作量,还能蹭一蹭其他人的成果,比如沈笠的导师楚立群,就曾经和他的学生发表过一篇多达九个人的联合论文;唯独沈笠,发表论文的时候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他不愿意和其他人合作,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单干。
倒不是因为担心其他人剽窃他成果,只是单纯的因为沈笠觉得和其他人合作太过于麻烦了,人不是电脑,在交流信息的时候可以靠着光纤用很快的速度完成大量的信息交互,只能依赖一张嘴,还得考虑接受信息的人是否理解自己的表达方式。就像学生时代,每个老师都会告诉学生的一句话,学习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因为它同时具备了“单人”和“努力就能成功”的两个性质,沈笠坚信,只要固守这样的模式,就能够一直躲在自己塑造的象牙塔中,安安稳稳的过下去。
只可惜在自己第二次进到这个医院里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起这座象牙塔的坚固程度了,身为科学家的他自诩是个唯物主义者,却越来越觉得有些东西充满了玄学,不是有个笑话,说什么牛顿和爱因斯坦晚年都去钻研神学,什么“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之类——之前和仇黎庄学民他们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仇黎总会说“因为那些厉害的科学家总要想弄明白一个现象为什么会出现,到最后都会钻牛角尖,怎么研究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时,便只能相信这种现象会出现是因为上帝的杰作”了。
无论什么现象,只要一个人一直问“为什么”,最后就会发现只能用现象来解释现象,也就是说人类所知道的所有“规律、原理、定律”这些人类所以为的本质,其实都是人类对现象的部分总结,换而言之就是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本质;世界是有限可知的,人类不可能完全从本质上观测和理解世界,都是通过观测总结,用定理和规律去描述一个最符合人类观察结果的世界。
“专员?话说,你不应该先去找蒋春文么?刚到云堤城的话,也不先去休息一下?我不是什么值得陌生人花时间探望的人。”
“我是有打算先去找蒋春文聊聊的……但因为钱兴贤的事情……对了,你当时也在场对吧?”
沈笠点点头。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样……”沈笠顿了顿,他想到了之前昭雨筠邀请自己去公海钓鱼的时候,钱兴贤对自己说的那个故事,在他说完那些事情不久后,就发生了悲剧,简直就像是个俄狄浦斯式的故事,“我对他谈不上了解,毕竟我和他也只是在工作上有交集。”
还是不把那件事情说出来的好,免得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嗯……想来也是。”戎承颜杵着下巴,翘起二郎腿,抚摸着自己不存在的胡子。
借助灯光,沈笠勉勉强强能看清楚对方的脸。这个戎承颜没有穿着公务装,而是一身十分简洁的休闲服和运动鞋的搭配,他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眼窝有些深,应该是眼镜戴久了了缘故,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其他有趣的特点了,这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就并不像是那种很容易在他人脑海中留下映像的人,更像是丢到人海中一秒就会消失的普罗大众。
“应该说是鬼迷心窍了吧。”沈笠回忆起了在电车上发生的事情,“那家伙拿我女儿当挡箭牌,说句实话,我可能会在恻隐之心下同情他的一些事情,但当他用孩子……我就对他没什么同情心了。”
“嗯……我在飞机上看了一些相关的资料,还有你们这儿公安厅发给我的调查报告,整个过程可以说是曲折离奇啊,比小说还精彩,给我激动的连飞机上提供的饮料都给打翻了。”戎承颜看了看趴在床上打呼的诺可,“唉,这孩子睡得真香,她一定很爱自己的父亲,用孩子当筹码也太掉价了;不过好在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我们也需要一些能够振奋人心的事情来为云堤城打打气,免得人们对最近发生的事情越来越丧失信心……用我们云堤人的话来说,就是需要一些‘云堤城精神’吧。”
“我们?你应该知道云堤城的状况吧?”沈笠打趣道。
“你是说排外的问题么?嗯……这个报告书里面倒是也提过,但这个问题换任何人来都没办法,调解这种矛盾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对方仔细打量着沈笠,“沈笠博士,你是排外份子么?”
“我?我对这些事情无所谓,只要别人不来打搅我的一亩三分地,我才懒得管地的外面发生了什么。”
“要是所有人都能有你这样的心态就好了,现在的人们总是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在互联网上尤其严重,大家就不能批判一部分,认同一部分么?我一打开有关云堤城的帖子,底下的评论不是地域黑就是人身攻击。虽然可能在互联网上大家都相互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现实中见了面还是会礼貌的打招呼,但终归是看了不舒服……”
这个戎承颜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的,钱兴贤也是这种说话风格,难道说他是钱兴贤的替代品么?这个奇怪的念头很快就在沈笠的脑海中消散了,因为他刚刚试图用“我们云堤人”的说话方式来刻意和沈笠拉近关系,再结合他说过他是北京委派来的专员一事,不难推断出他应该是来云堤城任职的——至于具体是来干什么,这就只能通过继续对话的方式来得知了。
“抱歉我又扯远了,其实我总觉得钱兴贤的事情有问题。”
“有问题?什么问题?”
“因为那个钱兴贤在机关中,是个很常见的‘老油子’型人物,说好听点就是‘团队润滑剂’,说难听点就是‘处事圆滑’。这样的角色突然之间被所有人排挤,就好像有人刻意在弃车保帅,这件事情很怪,我想要弄清楚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嗯……所以你需要我协助你么?我想我应该明白你的意思了。”
“协助?不不不——”戎承颜摆了摆手,“这种事情我自己会搞定的,沈笠博士你的心思应该放在天气控制系统上,虽说我才刚来云堤城不到十二个小时,但我已经基本上摸清楚这里的状况了。你现在是‘止雨计划’的负责人,之前钱兴贤跟进这个项目,现在他进去后,由何自明委员长负责跟进了。”
“何自明……”沈笠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副有些轻浮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担心起对方的安危,虽说自己的确因为天气控制系统的事情讨厌他,但一想到他在电车上做的那些壮举,他就没办法像之前一样讨厌他了。
“还有蒋春文……咱们著名的云堤城市长,现在是她第二次担任云堤城的市长了。我看了选举报告,我觉得除了钱兴贤……她和何自明,这两个人我都得特别关注一下。”
“春文是好人,这一点我可以对你打包票。”
“怎么?你们很熟么?”
“算是吧,我们是好朋友,他之前在天气控制系统上帮我过很多忙。”
“人是不可貌相的沈笠博士,我和她这样的人是最为擅长扑克脸的人,和你这样的科学家不同,你们这类人就差把心里话写在脸上了,要不是靠着点科研的才华,很容易被利用;虽然我这话听起来会有些刺耳,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你真的了解蒋春文吗?”
“我……”
“你犹豫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这个戎承颜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非常平缓的微笑,但他的每一句话都直戳要害,沈笠对上他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本以为和何自明、孔献仪这类人打交道打多了后,会很习惯和公务员对话,事实则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个科学家很难做到像是达芬奇那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别提沈笠了。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把你给卷进来的,科学家要是和这些破事搅在一起的话,那云堤城就真的完蛋了,把雨停下来,让云堤城恢复正常,只要做到这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也是我来云堤城的目的,我想要让大家过上幸福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所以说,你是打算在这里长久待下去了?”
“嗯……照中央给我的指示,没个七八年是走不了的;不过就目前来看,我挺喜欢云堤城的,作为中国的第三大岛,说实话我还挺想在这里长久住下去。”他顿了顿,“大多数人都是为了满足自己为社会做贡献的欲望才选择成为公务员的,我也一样,说直白点就是看到别人幸福自己也会跟着幸福,我就是那种人。”
看着对方在房间里踱步的样子,沈笠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因为对方的表现,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一些太过于热情了——倒不是因为沈笠不喜欢,而是因为他十分不擅长于应对这样的态度,他害怕自己无法回应对方的热情,让对方产生失望的感觉;这就是“有些情感最好一开始就不要发生”的概括。
——戎承颜这样的人,应该一开始就没有“关系的发生”么?
“抱歉沈笠博士,你看起来有些情绪低落,我说了什么让你感到不悦的话了么?”
“这倒也不是……只是我觉得,很怪。”
“怪?你指的是?”
“我有个朋友叫做徐振海,他对我太好了,就是那种……有些无缘无故的好,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其实不仅仅是他,还有仇黎、庄学民和丰若英他们……现在连你对我也很热情,我不知道……当一个人受到了无缘无故的热情,心里总会过意不去……就感觉怪怪的。”
沈笠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说白了这种感觉他很难用言语描述清除,现在回过头想想,自己对杨萱伊说的那些话,自己在家中对所有人许下的承诺,忽然之间就有了种遥不可及的感觉。没错,沈笠从来没有想过“止雨计划失败”的这个可能性,他把所有的未来都寄托在“一定会成功”的这个前提条件下,完全没有考虑过假如失败后自己将要面临的各种状况。其实结果也不难在脑海中想出来,无非就是大家都觉得沈笠是个没有什么本事的家伙罢了,大家会对沈笠这个是人很失望,进而导致自己又回到蜗居一般的生活中。
——沈笠啊沈笠,你得加油才行……摆弄数字不是你最擅长的么?
“关于这一点,我的经验是,朋友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一定要回报对方’的说法。举个例子,从古至今哪怕是亲兄弟都有可能反目成仇,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就杀了自己的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但志同道合的朋友不一样,哪怕没有血缘或利益捆绑之类的纽带维系情感,同志也远比所谓的血缘关系更加靠得住,古时候的猿人,为了同一个狩猎的目标发展壮大成了部落;而现代的社会却又逐渐原子化,拥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所以你不必对此感到愧疚。”
戎承颜顿了顿,缓缓走到沈笠身边轻轻坐下。
“至于我呢,虽然我不及你口中的那些人,但我还是希望能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不过我也有一部分私心,毕竟现在来云堤城任职了,总得在当地交一些朋友。”
“任职?”
“不是什么重要的职务,一个市委书记而已。”戎承颜摆了摆手自谦。
“唉,我一直弄不明白咱们国家这些官僚头衔都是什么……感觉比背化学元素周期表还要难,这个头衔比蒋春文大么?”
“嗯……我怎么和你解释呢?市长主要是管理行政方面,市委书记主要是管党内方面,我个人觉得这两个职务之间没什么高低之分,它们就像是做饭时用到的食材本身和调味的盐巴,没有盐巴这顿饭还是能吃得下去,但没有主食光吃盐巴其结果就是被咸得齁嗓子,市长是食材,我就充当个盐巴的角色。”
“大概能理解了……”
“咳咳——总之情况就是这样,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联系我就行了,我听说止雨计划已经接近尾声了是么?”
“嗯,装置的开发还需要在进行几次测试,在分析几组数据,原计划是十一月中旬开始将装置投入生产,但现在不仅是我,我的团队都因为电车的那件事受了伤,在医院里休息——所以我估计这事儿得拖到十二月底了。”
“这倒也未尝是坏事,想想看,到时候雨停下来了,大家就可以开开心心的过一个元旦,只要我们每个人各司其职,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我相信未来会变得越来越好。”
“谢谢你,戎承颜先生。”
“哎哎——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交朋友嘛,就别用敬语了。”将自己的名片塞到沈笠的衣服口袋后,戎承颜起身,不自觉的挠后脑勺,“唉,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情……我就脑袋疼,有时候觉得科学家的生活其实也不错,天天待在实验室里面宅着,吃吃外卖看看电视捣腾试管啥的。”
“这就有些刻板印象了,我又不可能真的一天到晚都待在一个小屋子里,人类毕竟还是社会性动物,总得要和别人交流。”
“我只是打个比方……抱歉我好像又扯远了……那么,回头见了沈笠,祝你身体建康。”
话毕,对方穿上外衣离开了房间,随着脚步声在房间外的走廊中渐行渐远,沈笠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他看了看趴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诺可,心想反正自己现在是睡不着了,便把诺可抬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打算去医院食堂找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