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五幕 柳絮雪(十六)
“她没事吧沈笠?”
“嗯,已经睡着了,你有什么事情么杨萱伊?是下面的饮料不够了么?”
“哪有,还多着呢?你的那个朋友庄学民简直是个活宝,他们觉得玩《海瀛牌》不过瘾,又玩起了斗地主,谁输了往谁脸上贴胶带,那个叫做丰若英的博士脸上全是胶带——不过我稍微看了一下,她好像是故意输的……”
在安顿好诺可后,沈笠坐在她的床边,似乎准备思考一些事情;只可惜还没有开始,杨萱伊便走进了房间。
“故意输掉的?”
“当然了——哪有手里面有王炸不甩出的说法?”
她摆了摆手,走到诺可身边,轻轻抚摸诺可熟睡的脸庞。
“哟呵,小孩子睡眠质量就是好,像我,稍微有一点动静就会醒过来,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刚刚真是谢谢你了萱伊。”
“嗯?你说什么?”
“就是刚刚庄学民那家伙开恶劣玩笑的时候啊。你也别生他的气,那家伙一直都是这样的,我想他这样的性格会伴随他一辈子。”
“既然是你要好的朋友,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呢?”杨萱伊的话让沈笠有些不知所措,“沈笠啊,有些时候你就是想得太多,这个世界有些东西其实并没有这么复杂。就好比……嗯……我不是科学家,但至少还是知道套用公式就能够得出正确答案。”
“你说得对。”
沈笠本想解释一个科学家得出一个公式,往往需要很多的实验以及各种复杂的程序,而这个过程可能会穷极一生或者牺牲生命,比如说著名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卡尔达诺、亦或者被放射线物质害死的居里夫人。但他很快打消了说出这句话的念头,还记得他和庄学民去天文台的路上,聊到他和杨萱伊在电车上讨论倒彩虹的事情,当时自己用这种类似话把对方绕进去,事后庄学民评论自己就是个大白痴——根据这一的经验,这种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尽管沈笠已经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聊到公式……话说,萱伊定律,当时我在聚能生命研究所的时候,我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你真的打算这么命名吗?”
“嗯?既然是你说的,干嘛不行?给自己发现的东西乱取名字,这算是我这类人的一个特权。”
沈笠这么说的时候,脸上露出骄傲的表情;而杨萱伊则是用鬼脸做回应。
“万一到时候你发表学术报告,有人对这个名字指指点点怎么办?毕竟他们认识你沈笠可不认识我杨萱伊啊。”
“拜托萱伊,我难得这么认真一次,你就别闹别扭了好不好。”
“好好好——败给你了。”
她一边敷衍,一边蹲在诺可的床边,看着她熟睡的样子。
“话说……沈笠。”
“嗯?”
“你刚刚说的,如果装置真的有作用,云堤城就能够恢复正常对么?”
“当然喽,我沈笠对科学这方面还是有点自信的。有了仇黎他们帮忙,事情应该很快就会有眉目,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些数据和一些实验结果。”
“然后,你会把诺可的事情告诉他们吗?”
“你放心,我还没有笨到那个地步,在他们眼里,诺可就是我的女儿;他们不知道……那天在研究所发生的事情——知道这件事情的,就只有我、你、还有蒋春文而已。”
“陈学林那三个学生呢?”
“他们都没有在研究所近距离接触过她,所以不知道这些事情。”
“不,沈笠你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要说的是,如果装置真的有效果,那么诺可就不必回到实验室里做小白鼠,她能够和普通人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以我的观察来看,她好像真的把你当做父亲了。”杨萱伊看着沈笠,她的眸子泛着沈笠难以理解的光芒,“沈笠——你能够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么?诺可,会成为你的女儿,而你,将要为她的人生负责。”
“这……这种事情我当然也考虑过了;委实的和你说吧,自从我女儿被炸弹炸死,没有感情的妻子离开,我就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眷念了。唯一不放心的,就只有云堤城而已——所以,诺可的事情——等我们到了那一步再说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步一个脚印。”
杨萱伊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叹了口气,便走出了房间。
——我又说错话了么?
她的脚步在又一阵惊雷声中渐渐远去,时间已经接近了下午三点,是时候准备一下晚上的活动了;还记得自己因为打《海瀛牌》输了有惩罚,先去问问最后的胜利者是谁,然后在决定晚上吃完饭后是聊天还是继续打桌游。
这么想着的沈笠,为诺可重新盖上毯子,准备离开房间。
“博士——”
可是,沈笠在即将起身的时候,却听到了她的呢喃细语。
“诺可……喜欢博士……想要和博士永远在一起……”
——是梦话么?
估计是梦里遇见了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么?
“博士救了诺可,所以诺可……想要待在博士身边……守护他。”
——对哦。
沈笠这才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站在诺可的角度上看,之前城市管理委员会把她关在实验室里面就和把犯人关在监狱里面没什么两样,对于犯人来说,将他带出监狱的人等同于自己的拯救者,这个逻辑套用在诺可身上同样也是适用的。
因为你帮了我,所以我也要帮你——纵使没有两人相遇之前的记忆。
和大人的世界不同,孩子的世界里面只有这种单纯且善良的价值观;更何况,沈笠现在还没有弄清除她究竟明不明白“父母”和“子女”的概念,或许在诺可的眼中,成为自己的女儿,就等同于“能够永远在一起”了呢?
可是,诺可又能够帮自己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诺可具备“察觉情感波动”的能力,她看出了沈笠心中的苦闷和孤独,因此以“陪伴”来治愈自己?还记得在徐振海家的时候,庄学民说自己没办法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帮到仇黎,并表示自责的时候,诺可说“只要庄学民叔叔在仇黎旁边就好,因为仇黎叔叔需要的是陪伴,有一个好朋友在身边,这样一来就不会孤独了。”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庄学民才下定的决心,暂时放弃自己的事业,来云堤城帮助大伙一起共渡难关。
诺可想要用“陪伴”来帮助自己么?毕竟这是现在的她能够做到的最大的事情。
孩子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不同,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事实,有了这样的逻辑,沈笠或许也能够理解为什么诺可会心甘情愿接受“女儿”的这个身份了。
或者说是试图说服自己承认这个身份。
“真是的……老天爷究竟是给我这个做题家出了一份什么样的试卷啊。”
悄悄关上房门,不知为何,在门关上的前一刹那,望着床上熟睡的诺可,沈笠的心中莫名的生出一股暖意。
下楼,所有人都开始在房间里面踱步,似乎对于刚刚的讲话,众人并没有多大的反应——杨萱伊和路寻南在做饭,庄学民加入了他们队伍后效率有了很大的提高;仇黎、程安易二人在沈笠的书房参观,一边评价墙上奖杯和奖状的同时,一边聊起了“男人之间的话题”;至于丰若英,则是把陈学林拉到了院子里面,逼着他认识院子里种植的薄荷还有茉莉花,尽管因为长时间没有打理原因,那些藤蔓变得错综复杂,但丰若英还是能够准确说出它们的名字。
只有蒋春文,她插着腰,站在楼梯口,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沈笠。
“怎么?不去和大伙打成一片么?”
“我也想啊,但是……总感觉好像什么都聊不起来,因为只要一说起话,我就会莫名其妙的聊到……嗯……政府上面的一些事情;在聚会上聊这些事情,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哈——这有什么,我还不是一样,一和别人聊天就会扯一些气象学的东西。聊天嘛,不就是大家相互胡说八道,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就算相互不明白在说个啥,但还是很开心。”
“你知道么沈笠,我感觉你变了,从你去完厦门回来后。”
“嗯?有么?”
沈笠有些疑惑,自己变了么,好像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当然了,还记得那次我去淮月楼找你,你像个被拖鞋拍中,在将死的边缘奄奄一息的小强。”
“你说的是那家淮扬菜馆么,啊——那是我在家里把自己关了几乎快一年多,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出门。”沈笠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还有啊,你那是什么奇妙的比喻啊,我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生命力很顽强的生物啊。”
“这不是你说的‘胡说八道、驴唇马嘴式’聊天么。”
“哈哈哈,确实是这样。”
“这样挺好,我看你现在比之前活跃多了,这样一来你也应该有动力投入到接下来的任务中。”
“嗯——怎么说呢?”沈笠伸了个懒腰,“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我的心情现在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不就是个小小的小雨,看我三下五除二就搞定它。”
他一边说着,一边模仿拳击运动员对着空气来了几下,嘴里还不忘念道着“嘿”“哈”“嚯”之类的字眼。
“那样再好不过。”蒋春文也伸了个懒腰,似乎是长期在办公室坐着的原因,她的骨骼发出咔嚓的声响,“来吧,让我也来为厨房的任务添砖加瓦。”
“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做饭……”
“别看我这样,生活自理能力我还是有的;一天到晚吃食堂也会腻的,所以我就在家里面自学成才啦。”
“啊,市长大人亲自下厨么?欢迎欢迎!”庄学民摆出一副半开玩笑的样子。
“来吧,给你们展示一下我的手艺,把刀给我,切葱花应该是这样切的……”
“哇偶,果然手法不一般。”
看来蒋春文已经融入到大伙中了,那么,自己也应该找点事情来做做,还是先把桌子上空着的杯子收一下,然后在整理一下沙发。
“嘿!我说沈笠,你家的这个户型真不错,虽然很窄,但是却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空间——一楼是客厅、厨房、厕所、书房;二楼是两个卧室和一个阳台,话说你这房子应该有个一百多平米吧。”
“八九不离十,仇黎。”
“我刚刚和我的学生聊了聊,这小家伙对于科研的态度还是有些太保守了,所以呢,等下学期开始,我打算为他换一种教学的模式。”
“喂——我说你可别把你脑子里那些奇怪的想法教给学生,学生是一张白纸,哪轮得到你这种抽象派的大脑鬼画桃符。”
“别担心沈笠博士,我还是能够分得清楚一些事情的。”程安易凑了凑眼镜,“现在聊科研还是太远了,等我硕士毕业,那才该考虑这样的话题。”
“不不不,这种事情还是要尽早,免得到最后变成沈笠那样。”
“我哪样啊?我发现你今天就一个劲儿损我,我得罪你了?”
“这么多年没损你了,这不让我好好损一下?”
“嘁,我当初就该把你丢在厦门。”
“嘿嘿,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先不说别的了,你家隔音做得怎么样?”
“隔音,干嘛问这个?”
仇黎没有说话,而是径直走到进门时就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大箱子边,那个箱子是他带来的,以他的性格,里面就算装着一颗原子弹沈笠都不觉得意外。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怎么样?我在锦雨路数码城买的超级低音炮!”
——完蛋了,是比原子弹更恐怖的东西。
“你疯了么?买这个干啥?”
“不然我们就吃完饭聊聊天相互道别后离开?拜托,这样也太无聊了吧。”仇黎一边说着,一边还有模有样的把音响插到沈笠的电视机上,“不然,我问你隔音干嘛?”
“你会吵到诺……我女儿的!”
“你放心,我不会把声音开得太大——趁现在离晚饭还有时间,我们看一场电影如何?”
“随你的便。”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沈笠还是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仇黎拿出手机投屏——于是乎,慵懒的午后时光开始了,一行人就这样,有说有笑的聊着,大家都处在一种极度放松的状态,哪怕是乌云,似乎也被这种强烈的情绪所感染,灰色的天幕变得不再昏暗,逐渐有了光亮洒下来,而这微弱的光芒,似乎也使得云堤城从压抑的环境中得到了暂时的解放。
“这就是沈笠的家么?看起来挺热闹的嘛——今天是有什么聚会么?”
不远处,撑着雨伞的昭雨筠和徐振海途经此处,他们原本是想要来找沈笠履行约定,可是却未曾想到他家居然会这么热闹——从灯光烘托的倒影来看,屋子里至少也应该有七个以上的人。望着眼前的一幕,徐振海根本不敢说话,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具有厌恶社交属性的沈笠,居然会在家里面举办派对。
“你别光站着不说话啊,怎么办?我们要进去么?”昭雨筠对愣在原地的徐振海发问。
“不……我想还是算了吧,你看他们正玩得高兴,我们突然登门拜访谈论正事,未免有些太过扫兴了。”
“呼——你说得对,那我们还是改日再来吧,亏我还特意穿了这身衣服。”昭雨筠打了个哈欠,驻足朝着屋内端详了一番,“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科学家们的聚会,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毕竟无论是哪部电影、电视剧或者是文学作品,都没有描述过类似的场景;即使是出现,其形象也显得太过单调——手里拿着奇怪的化学试剂,嘴里说着疯疯癫癫的话想要统治世界;或者一天到晚歇斯底里,智商却高的吓人的科学怪人。想想看也挺可笑的,一群对人类社会做出最多贡献的科学家们,生活中却像是社会的边缘人。”
“沈笠八成不喜欢听别人说自己是科学家吧……不过他们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别忘了就算是科学家,充其量不过是肉体凡躯。”
“充其量……么?”昭雨筠沉默许久,似乎是对徐振海的用词有些在意,“说得对……他们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娱乐,也会有悲欢喜乐,也会有情感和想法。”
似乎是看出了徐振海心里的杂念,昭雨筠把脑袋转过来,用一种端详的眼神注视着他。
“怎么?你在想什么事情么?”
“我只是在想,我会不会……原本也应该在那间屋子里面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沈笠他们没有邀请我;在经历了厦门的那些事情之后,我想我们应该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
“噗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在担心什么呢,原来是这种小事啊。”
昭雨筠笑了笑,示意对方跟上自己离去的脚步。
“你是个商人徐振海,你和我们这些企业家一样,都是一类人,请你不要忘记这点。”昭雨筠的瞳孔散发着一种晦暗的光芒,“科学家们有属于自己的圈子,我们也是如此,不是自己的圈子,你硬要去挤,最后只能落得一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这句话……和昭雨筠阁下在商场上的行事风格有些大相径庭啊。”
“我只是阐述一个道理罢了,要知道明白一个道理和践行一个道理是两码事,就好比抽烟的人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但还是会止不住的抽;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徐振海,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敬佩你在商业上的嗅觉,我想这也是你能够成为聚能生命代理人的原因,但是你不够武断,这也是你为什么现在还只是一个代理人的原因。”
徐振海没有说话,只是陪在昭雨筠的身边踱步于浸雨的街道中央,昏黄色的路灯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恍惚,一时间,他甚至以为自己行走在晨昏线的交界中央。
“想要成为引领时代前进的精英,就必须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友情,什么是谈判的筹码,什么是促使事情成功的桥梁,这一点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说很重要。在关键的时候下狠手,在必要的时候弃车保帅,算是我的信条。”
“……”
“你在聚能生命的日子消磨了你的意志和决断力,这段时间你跟着我们一起走走吧,如此这般,你应该就能够明白自己身份所代表的意义,以及这一场即将可能到来的饕餮盛宴下的本质。”
听着昭雨筠的话,徐振海不由自主的回头望了望那栋灯火通明的别墅,房间里面人影晃动得很激烈,再加上那一阵阵的灯光,真的很难想象那是属于高级知识分子们的聚会。
不过就像昭雨筠说的那样,对沈笠他们抱有期望万一本身就是错误的呢?
明明前不久才在静师大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明明自己和沈笠本身是有可能产生共情的,明明有可能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为什么事情的走向总是会偏离自己最初的设想?为什么事情总是不能够一帆风顺?难道真的如昭雨筠所说,自己已经逐渐丧失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决断力?
或许明白自己的身份,站稳自己的脚跟,并且按照着早就被定义好的人生前进,才是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最好的方式。
——我是站在这一边的……吗?
这么想着的他,与身着黑色礼服的女性,消失于逐渐昏暗的街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