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幕 星空与穹顶（二）
“游乐场……似乎没有开门啊……”
一行人撑着伞走到游乐场的门口，想象中卖气球的小丑大叔、穿着滑稽的米老鼠、美丽动人的童话公主和派发游玩手册的机器人都没有出现，横在大家眼前的只有一扇蓝色而斑驳的铁门，门上已经生出了好多铁锈，像是将死的树木再做最后的挣扎。
大门旁伫立着一座高达五米大象雕塑，大象身上披着金色的饰品，应该是古埃及某位艳后的坐骑；只可惜这个坐骑现在披上了白色的塑料雨布，旁边则是摆着一个告示牌，上面赫然写着暂停营业四个大字。
“没有写开业时间，没有相关人员的电话，就这么立着一个牌子，脑子有病么？”
看到这一幕的诺可露出沮丧的表情，身边的徐振海看着她似乎是产生了什么恻隐之心，走上前去一脚把告示牌踢出去了好几米远。咣当咣当的声音随着牌子停止移动而消失，只留下雨水打在尼龙布制成的雨伞上的咚咚声，看到游乐园关门，一行人刚刚激昂的情绪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他们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该不会是和最近这几个月的经济情况有关吧……”庄学民对此做出判断，“大陆现在经济情况不太好是实话，我身边好多搞实体的公司都关门大吉，可是游乐场这种带有公益性质的东西不应该这样啊。”
闰德宇似乎没有打算放弃，他走到斑驳的蓝色大门前，伸出手端详了一会那把银色的电子锁后，突然猛地晃动铁门，弄出来的声音十里开外都能听得见。
“喂！有人吗？”
“闰德宇你别晃那玩意儿了——要是里面有人早就出来了。”徐振海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劝说。“看来游乐场的计划失败了，咱们还是一起商量一下接下来去哪里吧，作为本地人，我还有几个推荐值得一去的地方……”
“徐振海你等一下，等一下……当初是诺可说要来游乐场的对吧，我们一群大人不能替一个孩子去做决定；如果我们这么做了的话，不就等于强买强卖了么？”
“你说的有道理，那好吧，我再看看附近有什么其它的游乐场。”
“如果这个游乐场关门了，其它地方的也肯定会关闭，我听说鹭岛东面本来就少有人来，更别提这种阴雨绵绵的天气。”
“那行，你出个主意！”
闰德宇没有说话，而是用鼻子猛地吸了一口气后快步向后退去，他把手中的伞递给沈笠，而后做出一个助跑的动作，望着这一幕，沈笠已经大致猜出来他准备要干什么了。
“闰德宇，你疯了吗？”
话音未落，闰德宇就冲了出去，他像是一个体操运动员一般，靠着助跑提供的爆发力在铁门上猛地一蹬，像是电影中的魔术师一般在空中空踩了一下后，成功抓到了大门的顶部。而后，他再借助手臂肌肉的力量，将整个人的身体向上抬，最后再借助背部肌肉发力，整个人就这么翻了过去。
“我去……左脚踩右脚原来真的能上天啊。”
就在诺可准备鼓掌的时候，门后面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借助门缝向里望去，能够清晰的看到闰德宇完美的在空中画出弧线，而后摔了一个狗吃屎。
“喂，你没事吧。”徐振海透过门缝查看里面的情况。
“没事没事……我成功了！成功了！早就想试试这一招了！”
过了几十秒钟后，随着齿轮的轰鸣，斑驳的大门被打开，闰德宇的身影随着齿轮扭动的声音缓缓出现在四人眼前，这个家伙为了掩饰他的狼狈，还十分刻意的摆了一个看起来很帅气的姿势。
“当当当当——欢迎来到梦境中的童话乐园！”
“哇！德宇哥太帅了！”
诺可像是出现在肥沃草地中的麋鹿，伞也不打，一蹦一跳的就朝着游乐园里面冲了过去。
“想不到你这个小鬼哄小孩子还挺有一套的嘛。”庄学民在一旁评价。
“嘿嘿，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行，太棒了！我们现在又是私闯公共乐园，又是逃票，现在各位还有什么疯狂的主意都表现出来给我看看呗；一会到了看守所，记得给我留一个好的床铺。”
“沈哥你就别拧巴了，也就到时候罚点钱的事情，我们都是良好公民，我们只是在里面玩玩，如果要吃什么东西咱们把钱留在那里就行；那些游乐园的负责人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徐振海，你怎么看？”沈笠看着此处唯一一个可能拥有理智的人，希望对方能够说些什么。
“还能怎么看，用眼睛看呗？”徐振海无奈似的摊了摊手，不过脸上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朝着撑着伞的庄学民抛了个媚眼，而后缓缓说道，“我也算是个本地人，到时候出了事情我来兜着吧。走，庄学民博士，陪我这个商人去逛逛。”
“哼，恭敬不如从命。”
四个人都朝着打开的大门走了过去，就留下沈笠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愣。突然间，某一幕痛苦的画面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同样的一个下雨天，同样的降雨量，同样是撑着伞的自己在同一片天空下愣愣的站着，看着自己最为挚爱的人离开。
只可惜自己的身后没有梅花树。
“喂！这到底算什么莫名其妙的开场啊！”
“沈笠，你再不过来碰碰车就没你的份儿了。”
——啊该死的，不管了。
在心中骂了一句后，沈笠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撑着伞快步追了上去。
沈笠不禁开始怀疑，闰德宇原来是不是在游乐园打过工。这个家伙对于那些娱乐设施的开启方式就像是自己背元素周期表那样熟练。
一行人玩的是一个叫做“海盗船”的游乐设施，他坐在一艘大船上，模拟海浪出现时的场面来获得刺激感，只见闰德宇操控完那些按钮后，一个健步赶在设施启动之前就跑到座位上，而后整艘船就开始了剧烈的摇晃。
“哇吼！前进前进！”
“杨帆起航，目标神秘岛，寻找尼摩船长的宝藏！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闰德宇和诺可似乎对于这种游乐设施丝毫没有畏惧，反而到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而后的项目便是全世界游乐场都必须体验的云霄飞车，沈笠说什么也不肯坐上那个看起来像是个大号移动培养皿的东西；为了让他寻找这个刺激，徐振海和庄学民出了个妙计：徐振海假装劝说沈笠，而学民悄悄绕到他的后面死死抱住他搞偷袭。
就这样，沈笠就这样“被主动”的按在云霄飞车的椅子上，还被闰德宇系上了安全带。他一边嚷嚷着“放开我”“你们这是欺负高端人才之类”的话，一边随着机器的运动逐渐消失在缓缓上升的轨道，最后，只有一阵尖啸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徘徊，不知情的人说不定还会将斑驳大门后面误以为养猪场。
十分钟后，徐振海搀扶着沈笠从云霄飞车上下来，而后带他来到靠近海边的长椅上歇息，期间还不忘给他点上一支烟；此时玩过诸多娱乐项目、消耗大量能量的诺可表示自己肚子在发牢骚，庄学民也表示应和，冷餐会那些精致的食物根本就吃不饱。于是乎再加上闰德宇，他们三个人开始四下搜寻有没有提供食物的场所；不出一会，他们就从一处无人看守的便利店抱出来了一大堆的零食，他们找了一把大号的红色遮阳伞，将其插在一张塑料桌旁的草地中，就这样，一个临时组建的野炊地点就完成了。
“我……我下次再也不坐那玩意儿了，如果哪天云堤城要建什么大型游乐园，我绝对第一个投反对票。”
“是么，但我看你玩得还挺开心……嘴上说着不要玩身体却很诚实，你这样的家伙我见多了。”
徐振海坐在沈笠的身边，同时也为自己点上一根烟，尼古丁在肺部铺开，而后如若电视剧中仙侠那般从口中呼出，在海风的吹拂下，烟雾与雨水混杂在一起，缓缓飘散到天空中；沈笠望着那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白烟，只得长叹一声，不顾雨水打湿的长椅，将整个身体靠在上面。
“出来玩这种事情……还是得分人的。”他回过头，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对方，“你看看庄学民他们……玩的这么开心，我回云堤城后还有可能拥有现在这样快乐的时光么？”
“闰德宇将会继续举办他的购物节代言……庄学民参加研讨会的任务也结束了，我也有可能要在厦门待上一段时间。”徐振海像是感慨什么似的，翘起腿，“不过就像你说的，如果是和要好的朋友出去玩，哪怕在海边玩一天的沙子都会乐趣无穷；如果和讨厌人玩，恐怕待在国王山鲁亚尔的皇宫中，也提不起任何兴趣。”
“你不是聚能生命在云堤城的代理人么？按理说应该在云堤城发展自己的事业，虽说这里是你的家乡，但为什么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因为经济不景气的原因啊——”
徐振海叹了口气，也像沈笠那样将身体整个靠在长椅上；他回过头，望着身后坐在塑料桌前胡吃海塞的三人组，难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所以我才不会去阻止闰德宇胡闹，毕竟这样的时光我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了，我想要珍惜现在美好的时光。”
“你刚刚说的……经济不景气是怎么回事？”沈笠试探性的问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呗……之前我去云堤城的时候，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城市居民排外，导致云堤城似乎形成了一个自产自销的怪圈。再加之云堤城先进的立体农业和养殖技术以及那恐怖的绿化环境，当地居民似乎都认为那是一座世外桃源。”
“你说的没错，其实不瞒你说，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沈笠脸上露出骄傲的表情，“天气控制系统让这座城市有了雨水……去年‘源’失控的时候，其实云堤城自身的运转没有什么变化，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城市管理委员会的那群人是在唬我。”
“不，我觉得他们没在唬你。”徐振海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下，云堤城想要遗世而独立是不现实的，我们聚能生命去年对云堤城的财政情况进行过评估，云堤城的经济状况其实一直在下降；如果控制不当，新一批的失业潮就有可能在云堤城出现。”
“这是为什么？我们这座城市可是一座海岛城市，就像刚刚说的自产自销……这种情况按理来说是不可能会出现的啊。”
“这种现象出现的导火索简直太多了，一时半会我也讲不明白——不过，却可以大致归纳出几点，那就是云堤城本质上是一座经由‘海洋移民计划’而建立的一座移民城市，虽然说它建立了自己独特的‘雨’文化，但是这也埋下了排外的隐患。而排外导致的结果，就是本地人拒绝外地人在本地买房、经商、就业……流动性不高只会导致不好的结果，当社会或文化模式在某一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便会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
“这种话也太社会学了吧，我反正是听不懂。”
“我这话不需要听懂，反正就大概这么一个意思；之前我和你们的蒋春文市长谈过，只可惜我好像在她心目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是这不是重点，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刚刚说我有可能要留在厦门一段时间才去云堤城，也是因为这个事情，我们需要商量出一个对策，让云堤城的人们放下对大陆人的排斥心，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那些有可能出现的……不好的结果。”
似乎是吃东西已经吃饱了，诺可一蹦一跳的跑到沈笠身边，给他递上了一根冒着热气的烤肠，回过头一看，闰德宇和庄学民居然私自打开了别人的烤肠机，还把上面铺得像是压路机碾过的柏油马路。
“喂！我说庄学民啊，你们稍微收敛一下好不好。”
“没事，吃不完我带车上，我回去可是要跑长途呢，也省得去高速公路上的服务区买那些贵得要死的东西。”
“椒盐、辣椒、火山石烤肠！我要在这里弄个美食节目……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做《大家一起吃》，各位意下如何？”
“诺可要当主持人！”
他们似乎是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丝毫不顾沈笠的劝阻，又从冰柜里面拿出了一包烤肠，见到这一幕，徐振海笑了笑，示意沈笠不必去理会他们。
“哈哈哈哈，偶尔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将最后一口烟抽完后，朝着眼前的大海就扔了出去，“沈笠博士，你能告诉我，你在云堤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么？”
“嗯？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没什么，就是你总是和我谈论一些诸如‘情感’‘生活’之类的话题，所以就有些好奇罢了，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
“我的生活么？”沈笠嗤笑了一声，而后摇了摇头，似乎是绞尽脑汁的在思考自己的生活中是否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我的生活可无聊了，在大学里面上上课，下课了就去学校后面的美食城吃东西，我有个叫做陈学林的学生，那家伙是个活宝，总是会给我带来一些意外之喜。其他情况的话，我基本上都待在家里面看电视，或者有灵感了去搞些研究。”
“那你的父母呢？”徐振海继续问道。
“我早就想和他们断绝来往了，因为……他们想让我学金融，因为那个东西能赚钱，我没有听他们的话跑去读物理和气象学；所以哪怕他们见到我，恐怕除了吵架之外也没什么可以聊的。”
“那我懂了沈笠博士，你是一个缺爱的人。”
“缺爱？”似乎是对于徐振海的话感到惊愕，他手中的烟烧到了海绵区也浑然不知。
“你别看我这个人没什么存在感，其实我身边那些人说过什么话我都会在心里面记得一清二楚，不然的话我当什么代理人？你之前说过‘自己的手机通讯录只有二十几个人不到’‘云堤城的朋友都是些学生’‘来到厦门后认为以后会怀念这样的生活’对吧，这是因为你在云堤城几乎没有什么同龄朋友，没有聊天的对象所以几乎会不由自主的避讳有关社会的话题。”
沈笠聚精会神的听着，他想要知道别人究竟是怎么看自己的。
“我推测……因为你没有遵从父母为你安排好的人生，所以导致他们讨厌你，幼年时期没有得到的爱，长大后只会用更加剧烈的方式弥补自己——这样的表现就是厌世，和会怀念过去。”徐振海一边说着，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很快转移了话题，“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少与一些人交流，多出来的时间用来做学问，你看，‘天气控制系统’不就被发明了么？”
“谢谢你的指点迷津，不过我还是认为你说的不太对。”
“我自诩看人十个人里面，有八个人能看准。”
“哈，那看来我是剩下的那两个没跑了。”
沈笠像是松了口气那般，将整个肩膀敞开，脑袋后仰，在他的视野中是倒立着的三人组在红色的遮阳伞下玩游戏；根据他的观察，他们似乎是用闰德宇的手机玩电子骰子，谁的点数大谁吃烤肠。
“所以我也稍微理解你的处境了，云堤城……和大陆比起来，对你来说确实是乐园。”
“对啊，除了云堤城，我还能去哪里呢？”沈笠也抽完了烟，做了个和对方一样的的动作把烟头扔到海里，“你说的固执己见的现象，云堤城也确实存在，但是既然云堤城从建城到现在已经过了这么久，这种现象存在也必有其原因；如果不是‘天气控制系统’，估计那里也是个贫瘠的城市吧，就像海洋移民计划之初，我们被嘲笑一样。”
“现代的人们太讲逻辑、理性和正确这一套东西了，我们所接受的教育让我们变得太骄傲，我们认为我们接受的信息量前所未有的大，所以一切事物都应按照这一代人的评判标准来评判，我们自认为代表着这个时代的先进性，所有和我们接受的信息相抵触的都是不是错误的，就是落伍的，就是应该被淘汰的。但我们从来没想过，如果我们接受的信息本身就是片面的，甚至错误的，那我们的判断怎么能保证推导出正确的结果呢？”
徐振海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么——我来当好了。”
“咦？”
“我可以当你的好朋友。”徐振海发自内心的说道，他的脸上流露出某种难以言说的笑容，“我估计会在云堤城待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说，我来当你的好朋友好了；一个真正能相互交心，相互坦诚相待的朋友。”
“可……徐振海你不是代理人么……你应该有很多要紧的事情要忙吧，比如说什么开股东大会啊，处理财务问题，和其他企业进行谈判之类……”沈笠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有人提出“想要与你成为朋友”是什么时候了。
“这有什么？只要大家相互多吃几次饭，相互帮助，那不就成为好朋友了嘛。”他笑了笑，“沈笠，你身上有人类身上最为纯朴的本质，请你一定要保持那一份纯朴——”
“啊，谢谢你，徐振海。”
沈笠准备起身握手，没想到自己的手机却响了，因此握手便只能作罢——打开一看，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谁给你发的短信？”
“楚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