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一幕 消逝的马尔克斯（八）
“啊——关于这个啊。”
沈笠有些失望，还以为对方要问一些学术上的问题。
“这理由可多了去了，像是什么我对那东西不感冒啊，不愿意离开云堤城啊。不过其中有一个比较重要……”
“那是……什么？”程安易瞪大了眼睛，路寻南也凑了过来。
“就是天气控制系统啊，用我的那套收集源的系统，云堤城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沈笠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得意的表情，“云堤城……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看着这座城市一天天变好，难免会产生一些自私的心理。程安易，你知道诺贝尔奖里面有个很重要的条约是什么吗？”
对方摇摇头。
“得主必须将自己的科研成果公开给全世界。可是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天气控制系统、源、还有云堤城，它们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不愿意失去它们。”
“可是……不把成果公开，就不怕被冠以自私的帽子吗？”程安易拿出手机，“我看网上，到处都是骂你的声音，国外的媒体说你这个人做事情很功利，不愿意分享，要把你驱逐出科学界。”
“我呸，当初美国人发明原子弹的时候，咋就不把成果分享出来呢？这些人玩起双标来，确实很有一套。”沈笠骂了一句脏话，这让他感觉很痛快，对于那些带戴着有色眼镜看自己的家伙，他早就想这么说了；可是短暂的开心过后，他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而且还要一个重要的原因；当初发明天气控制系统的时候，发布会上，城市管理委员会说我是个‘无私奉献的伟大科学家’，他们对人们说我会无偿贡献出这一套系统，最后的结果我相信你们也知道。”
“对不起……”
程安易默默低下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沈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哪怕嘴上不说，他还是想要成为沈笠这样的人，可是听到这些情况之后，他的内心出现了一些微微的动摇。
“没事的，这种事情我反正也已经习惯了。”
沈笠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窗外远处的牡丹山。寒天寺被山脊挡住，只有隐约的轮廓徘徊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不过在那道弧线的中点处，却很突兀的有着一座高高的铁塔，那座铁塔的顶端闪耀着红色的灯光，像是在向天空输送着什么信号——闻名于世的天气控制中心，就建立在那座铁塔的下方。
云堤城晴空塔，拥有电波塔的职能，在天气控制系统投入使用后，该塔也作为“源”的发射塔。这座塔拥有能让游客参观的观景平台，可后来由于“源”的失控，塔被无限期的关闭了。少了一个可以放松心情的地方，这让沈笠很不开心。
他还记得控制中心刚刚建成的时候，由于自己就是个搞科研的，因此建筑的设计云堤城政府另请了别人，那个控制中心的设计师……沈笠还记得那家伙好像是同济大学建筑系出来的，那个人戴着一个眼镜，说话土里土气的，但人不算坏；沈笠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不然以他的性格，他应该会把对方挽留在云堤城定居。
虽然说系统是沈笠弄出来的，可是他却一次都没有进过控制中心，在发明系统的时候，沈笠就已经写好了操作手册，包括收集“源”的流程，释放“源”到空中进行降雨的过程。用沈笠的话说，就是只要不是文盲，都能凭借那本手册操控这个复杂的系统。至于另一个沈笠不想去控制中心的原因，就是这套系统已经不属于他了，而是属于云堤城，或者说，属于城市管理委员会。
“我觉得很多时候一些媒体在宣传上存在问题，把科研工作者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条件描写的极端苛刻。什么一件衬衫穿了二十年之类的，什么科研工作者捐献毕生积蓄。我不反对宣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和不怕苦能吃苦的科研精神，毕竟咱们国家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在物质条件上很匮乏。但是今天在经济条件物质条件大幅度改善了，如果还把大量的笔墨用在宣扬科学家生活节俭得像过去五六十年代，去世后捐献毕生积蓄。把成为科学家和科研工作者就等于苦和累。在一些人眼中，科学家就活该一辈子又苦又累，去世后如果不捐献遗产就等于违背科研精神。逼着本来有志成为科研者的人不敢去做科研。把艰苦和遗产捐赠变成一种政治正确，逼着人都不敢当科研工作者，你放心，中国将永远无法成为科技引领世界的角色。”
“我同意这个观点，可是，这种现状是思想上无法改变的……如果要是能够发明一个控制人类思想的东西，那一切问题就都能够解决了。”陈学林回答。
“真奇怪……杨萱伊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你们两个人是不是串通好的。”
“啊，萱伊姐么？除了在电视机上，我都没见过她。你们是高中同学的事情，我都还是听你说了我才知道的。”
“中国的科学家们，不会有这么惨吧……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反而是路寻南，在听到沈笠说完这番话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某个科学家……看宝马车被骂的事情？”
“记得……当初好像我们科研界的还很生气……”
“我只是希望中国的科学家和科研工作者是那种赚大钱的，有很高社会地位的，有钱有势的。年轻人的主流面对明星戏子嗤之以鼻，面对科研工作者和高级工匠能流露出羡慕的目光，人人都争做科研工作者，人人都喜欢攀谈自己认识的或者远房亲戚是某某研究院的工作人员。高级的工匠收入比白领高四五倍，院士之类的顶尖科研工作者一年挣得不比一线明星少，这样的社会分配才合理。你去过没有东西，给不了人，别人愿意和你艰苦奋斗那是别人的情分。你有东西，不想给人，站在道德制高点绑架别人必须艰苦奋斗，那你就丢了自己的本分。我们虽然知道这些事情是好像已经成了人们的默许，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去容忍啊。”
沈笠在谈论自己待遇的时候，饭菜已经端了上来，就像之前陈学林说的，重新接触社会后的感觉就是这样，既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刚刚的一席话，在旁人听来简直就像是个激进分子，可这也是他早就想要一吐为快的东西了，虽然很有可能打击到眼前二位年轻人的积极性，可是这些东西，早点让他们知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所以说啊，关于我为什么拒绝诺贝尔奖，这就是原因。咱们别谈这个话题了，吃饭吧。”
“好的，既然博士都发话了，那咱们动筷子吧，我说你们两个人……摆着这幅脸干啥？这有什么好怕，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路寻南和程安易的表情有些僵硬，这个时候，就需要时常扮演润滑剂的陈学林出场了。只见他为每人盛上白米饭后，吆喝着大家动筷子，虽然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另外两人那么悲观，但是说句实话，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未来究竟要面对的东西是什么。
“要来点酒吗？”突然，这个火车王又冒出一句。
“唔……不是说好了要研究源么？”沈笠回道。
“怕什么？云堤城现在不好好的么？不就是下个不停雨呗，卡尼期洪积事件可是下了整整两百万年的雨呢，我们这才半年不到。”
“那就来点吧……我说你小子别乱来啊，我这个月可以用的钱本来就没剩下多少了。”
“前两个月的电费还是我帮您交的呢，就稍微让我沾点便宜呗。”
于是乎，三人又沉寂在了酒肉带给人类的欢愉之中。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远处的铁塔放射出了微弱的光芒，雨，下得比之前更大了。
4月6日 云堤城 信业区 聚能生命研究所附近
“沈笠博士，有人找你！”
“谁啊，没看见我正忙着吗？我现在谁也不见。”
重新穿上白大褂的感觉让沈笠感到十分舒适，按照城市管理委员会的说法，这座研究所的所有权暂时归沈笠所有了，也就是说他完全可以没必要像自己之前待在中科院那样，非要严格按照规定穿合适的衣服；可是沈笠严谨的态度缺不允许他这么做，再加之穿上这些白色的衣服，有助于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当然了，前提条件是没人来打扰自己。
“可是……对方说你认识她。”
沈笠顿时来了兴趣，他回过头，只见那随风飘荡的长发和湛蓝色的眸子出现在了实验室的大门口，身上穿着的是皮夹克和白衬衫，还有那挂在脖子上的工作证已经证明了对方的身份。这时，沈笠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吆喝着一旁敲代码的程安易和陈学林放下手中的活，给这位来客倒上一杯热茶。
“萱伊姐来啦。”
“哟，沈笠，看来你已经开始投入到‘源’的研究中了。这地方看着不赖，确实有一种搞科研的氛围——”杨萱伊也毫不客气，接过陈学林递给她的热茶，然后随便找了一个椅子坐下，她盯着眼前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和报告，似乎是无法容忍这种混乱，便放下茶杯把那些文件重新整理得层层分明。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情你说吧。”沈笠插着腰说道，同时示意作为助手的程安易、路寻南、陈学林三人继续手中的工作。
“还记得上个月我们在电车上商量的事情么？”
“哦……我记得好像是你要做一个有关‘源’的专访对吧。”沈笠把手插在衣兜里面，不由自主的抖肩。
“是啊，我看你们这几天好像都已经开张一段时间了，所以就想着来这里看看——没想到这么轻松的就进来了，大门口都没有人站岗的么？好歹也算是个科研所啊。”杨萱伊指了指大门口，这座聚能生命研究所建立在一个小山丘上，却处于信业区较为偏远的位置，周围除了一些只要几个员工就可以完成的机械化加工厂之外，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
“呃……关于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所以，你看我这里什么东西都带过来了——”杨萱伊卸下背包，同时拿出自己的小型摄像机和三脚架支起来，同时他拿下挂在墙上的工作时间安排表，端详了一会后，又像是主人一般开始摆弄起她身边的那些复杂的机器，“那么，先来做个简单的采访吧，现在对于‘源’的研究已经进行到哪一个阶段了？是否有把握控制住云堤城的降水？”
“我这都还没答应呢……我说你别动那个东西，那个是监测空气中‘源’密度的机器。我们需要这些东西做出反馈表。”
“哦——抱歉。”她松手，同时凑到沈笠身边。“人说话可是要算话的啊，我还指望你帮我进中央电视台呢。”
“好吧，那我稍微带你看一下好了。”
沈笠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与之相对的则是杨萱伊的一脸坏笑，当然了，除了杨萱伊，一旁的路寻南也在偷笑，如果二人不是有着快接近十岁的年龄差距，想必应该会成为知心姐妹。沈笠在心里抱怨自己究竟是认识了一群怎样的人，同时引导着杨萱伊在研究所里面闲逛。
首当其冲的，是研究所中央的一个足有三米高的透明罐子。
“威尔逊云室，用来模拟受到‘源’的作用时，云堤城的降雨状况……当无尘空气的体积膨胀比为125时，负离子开始成为凝聚核心；当膨胀比为128时，负离子全部成为凝聚核心。对于正离子来说，膨胀比为131时开始成为凝聚核心，膨胀比为135时全部成为凝聚核心。离子的电荷对水蒸气分子产生作用力，有助于雾珠的扩大，而源的作用，则是加速这个过程……换而言之就像是催化剂，‘源’离子同样也有正电荷和负电荷之分……只不过这种催化剂的效果太猛了。”
“我懂了，就好比做饭的时候加点盐巴就会更好吃。”杨萱伊用手指头戳自己的腮帮。
“你懂个屁——啊。算了……这种比喻也还算恰当。”
“我记得威尔逊就是发明了这个云室，获得了诺贝尔奖的吧，为什么……”
“打住打住，你再问这个问题我就只能请客出门了。”
“就是有些好奇，我又不会真的写进文章里面。”
面对沈笠的态度，杨萱伊显得有些委屈，不过她还是紧紧的跟在沈笠身后，端详着那些在她眼中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神奇设备。沈笠带着杨萱伊来到研究所的跃层，这里比起一楼显得就有些狭窄了，到处都是发光的电脑屏幕，下方连着错落有致的电线，墙上粘贴着一些有关源的简介，以及一些可能常用到但却很难想起来的物理学和数学公式。
看到这里，杨萱伊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沈笠，你能告诉我，‘源’究竟是什么吗？”
“就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在这颗星球诞生之初就已经存在了，源的存在间接导致了卡尼期洪积事件。源的多少，与一个地区的降水量呈正比关系……在很多人眼中，‘源’只是一种能量罢了，但是有些时候也有例外。”沈笠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在大学教书的日子，“虽然不知道途经，可是已经有了很多的证据表明，‘源’在某些特殊条件下，会以生命的形式诞生于这个世界上。想必你都听过古时候那些巫师啊、萨满啊之类的求雨故事吧，那些能够求雨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生命形式的‘源’，只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哇喔，今天算是长见识了，那些求雨的人能够随意控制是否下雨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沈笠摆了摆手，“如果我还在中科院工作的话，可能这个会是我的下一个研究课题，只是很可惜，我恐怕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像是感慨什么似的，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右手缓缓抚过哪些仪器。
“现在不也挺好的，反正我觉得你就是那种适合在实验室里面的人；现在你又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东西，这难道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吗？”
“确实是开心的事情，只是总会让我觉得离社会太远，离内心太近。像你这样喜欢到处跑的人，恐怕在这种地方连三天都待不住吧，长时间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中，容易憋出病来。”
“这话在理，别说三天了，一天我都待不下去。”杨萱伊这么说的时候，不知为何，沈笠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不过我还是有些疑问，既然‘源’是一种能量，那么‘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想要看看？”
“当然喽，网上那些东西都是胡扯，我想亲眼看看源是什么，然后拍张照片，绝对会引起巨大的轰动。”
“呵——我看等你那照片发出去之前，聚能生命、或者城市管理委员会的人就把它截下来了。不过你要是想看的话，给你看看也无所谓。”
二人顺着楼梯继续往上走，来到第二个跃层，也就是研究所的三楼，和二楼不一样，这里很宽敞，唯一醒目的东西，就是眼前白色桌子上好几个绽放着白色光芒的玻璃盒子。
“白色的……光？”
杨萱伊跑到桌子旁边，把脑袋凑到玻璃盒子旁边，双眼注视着那发着光芒的、说不清是分子还是以什么其他形式存在的物质，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一团白光，就是伴随了沈笠大半辈子的东西——“源”的真正面貌。他能够拥有“科学家”这种名不副实的头衔，是因为“源”；导致了他今天这样的生活，也是因为“源”，而云堤城的今天，更是与“源”无法分离。
作为收集装置的天气控制系统，相当于起到了一个“水坝”的作用，控制源的释放多少，来决定降雨量。云堤城如今持续不停的降雨，并不是沈笠的控制系统出了毛病，而是因为一些他所不了解的东西，这也是他在这个研究所的原因所在。
“我可以拿起来看一下吗？”
“当然没问，又不是什么危险物品。”
获得对方的许可后，杨萱伊抓起其中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玻璃盒子，并且尝试晃动盒子。不过盒子里面的光芒并没有随着她的晃动产生什么变化，甚至连最基本的位置颠倒都没有，光芒像是被固定在了盒子的中央一动不动，可是周围却没有固定住它的支架。
“话说，源控制降雨……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你把盒子拿到外面然后打开，就知道了。”
“好的，我这就去试试。”
“注意别淋雨了。”
杨萱伊拿着盒子，顺着左侧的小门小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