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活着
总算在家待够了三天,戚余终于如愿回去了。
按照惯例,他要先去进货再回去,可这次他去是去了,却只选了原计划一半的量。
“哥,我想去找点儿新货源。”
“这批货不是挺好的吗?”程乾不懂。
戚余道:“来来回回都是这几种款式,基本上都是换汤不换药,别说那些女生,再这么下去我都审美疲劳了。”
他继续道:“如果没有新意,我们的生意会越来越差,再过两年就赚不了多少钱了。”
程乾无所谓道:“赚不到就赚不到,再过两年我们就要高考了,就算生意再好我们也没时间啊!”
不管程乾怎么说,戚余这次却是打定主意要继续了。
他说:“哥,我需要钱。”
一直以来,戚余赚的钱除了交学费、贴补家用、过年过节的时候送送节礼之外,只在他们家花过钱,除开这些之外几乎没有必要之外的花销。
可以说,他并不缺钱,甚至很有钱。可如今程乾才陡然惊觉,戚余对钱的执着似乎远超他的想象。
程乾疑惑,便直接问他:“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非要那么拼命赚钱?你的钱不少了吧?”
戚余沉吟片刻,老实交代道:“等我成年以后,我想买房,把户口独立出去。”
说着他抬头看着程乾,认真道:“我想把户口本上的名字改回来。”
他顿了顿,声音轻柔、语气却异常坚定:“我不姓姜,我不叫姜余,我叫戚余。我不是任何人的孙子或者儿子,我只是我自己。”
“我查过,想要把户口独立出来必须有自己的房产。只要能把户口迁出去……”
他顿了顿,咬了咬嘴唇沉声说:“哥,最迟上大学前,我一定要做到。”
程乾闻言吃了一惊。
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不会再从戚余嘴里听到独立两个字,却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忘了的只有他。
“但是赚钱归赚钱,也不能耽误上学!”程乾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口,出声警告他。
戚余郑重点头,看着他说:“我知道,我还想考外地的大学,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程乾睁圆眼睛看着他,“你都已经想好考哪个大学了?”
戚余摇头,“还没有,只要不是这里的就行,最好离这里越远越好。”
再也不要回来。
他在心里补充道。
程乾沉默着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闭上了眼睛,习惯性地伸手把他捞进怀里抱着,长呼了口气说:“明天还要早起去县里摆摊,赶紧睡吧。”
一个一米八五的少年侧身搂着一个一米七八的少年,分明那么和谐。
他们默契地闭着眼,与此同时又高度默契地保持着清醒,直到很久以后才在分不清彼此的心跳声中渐渐睡去。
翌日一早,四兄弟照常去县里摆摊,趁着中午吃饭时间人不多,戚余问程乾:“哥,阿姨不是说要准备搬家吗?房子找好了吗?”
“没呢!”程乾说,“前段时间她一直操心我们考试的事,天天在家研究做饭,连烧饼都不卖了。”
戚余三两口扒完快餐盒里的饭,道:“要不我去找吧!”
他一脸正色道:“反正这会儿没什么人,阿姨对县里的环境也没我熟。我去一中附近找找,要是有合适的就直接带阿姨来看看满不满意。”
程乾想了想道:“也行,我跟你一块去。”
戚余点头,转头跟东子和阳阳简单交代过后就起身走了。
县里不如市里人多,大多都是自家的房子自己住,外出打工的很多,空房子多,租房的人却寥寥无几,所以房子倒也不难找。
两人连续看了几家,挑了两家小区环境和室内装修都还算可以的作为备选,隔天就带了程妈妈过来。
程妈妈原想要选那间三室两厅的,但戚余却说:“阿姨,你不用考虑我。”
他长大了,再像小时候一样住别人家里不合适了。尤其是最近每天早上醒来时——
都是男生,即使隔着衣服,那明晃晃的晨间生理反应他可以装聋作哑一时,可没办法假装无知,不清楚那代表了什么。
不能再跟二哥一起睡了。
他们长大了,二哥不会赶他走,但他心里知道,二哥也到了需要个人空间的年纪了。
然而,不论他怎么劝,程妈妈还是选了那个三室两厅的房子。
“小余,你差不多也是阿姨看着长大的,在阿姨心里你就跟小乾一样,都是阿姨的儿子,不要因为长大了就跟阿姨生分了。”
“等开学要是不想住校也可以在家里住,这房子离学校也近,中午不想在学校吃就跟小乾一起来家里吃,阿姨给你们做。”
是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戚余能分得清楚。
这么多年过来,程妈妈确实对他很好,也从来没把他当过外人。可他依旧和小时候一样,始终心怀感激地站在自己应该站的位置,安安分分、丝毫不逾矩。
只有这样,他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嫌弃或是讨厌。
面对程妈妈的善意,他心里越感动,脑子就越清醒。
真的不能再住下去了。
和小时候一样,他看向程妈妈时脸上始终挂着笑,他眉眼弯弯说:“知道了,从小到大,就属阿姨对我最好了。”
和三兄弟一起帮着程妈妈搬了家以后,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听阿姨的话,戚余在程乾新家住了几天,直到录取通知书下来以后,戚余才道:“阿姨,二哥,我想回家一趟。”
“行啊!”程妈妈道,“是该回去给你爸妈看看录取通知书!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戚余依然是那副微微笑着的表情,可同时,眼神里却又多了些与平时不同的东西。
只听他说:“回去后我可能要去一趟南方,阿姨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回来给你带。”
“南方?”程妈妈惊道,“跟谁?你自己吗?”
戚余笑着点头,“嗯。我自己。我查好路线了,算上来回最多四五天就回来。”
“不行!”程妈妈摇头,“绝对不行!”
她不放心地看着戚余,满脸凝重道:“你年纪这么小,又没出过远门,第一次就跑那么远,万一——”
“阿姨。”戚余第一次打断她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一趟我是一定要去的,我保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一定一根头发丝都不少地回来。”
程妈妈还是摇头,不管怎么说都不肯同意。
程乾在一边看着他,瞪圆了的眼睛里浓浓的不满连瞎子都能察觉的到!
“二哥,我——”
“刚初中毕业就作妖!翅膀硬了是吧?!”程乾大怒,沉声低吼道,“上回你跟我提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想让我跟你一块儿去,谁知道你特么压根就是想自己去跑!”
“就你那怂包样!还特么想自己出门!做梦的吧你!”
“我特么不跟你废话!你敢不带我自己走一个试试看!”
“看老子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小乾!”程妈妈立马回头瞪了他一眼,“怎么说话的?!”
程乾的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吼道:“我就这么说话了!那小哑巴平时不吭不哈、让干嘛干嘛、乖得不行,他妈的一遇到事儿就往前冲,生怕自己死得慢!”
“小乾!”程妈妈再次扬声制止。
戚余低头站了起来,面对程乾坐的方向半天没说话。
一室沉默。
程妈妈来回看了看一坐一站的两个孩子,摇头离开了。
沉默继续蔓延,程乾终于在翻涌的怒气再次爆发之前起身离开,大步进了自己房间。
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卧室房门被大力关上。
戚余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抿唇看了那扇被紧紧反锁上的门片刻,他紧咬下唇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两下。
他的声音很低,也不管门里的人能不能听道:“哥,我走了,对不起。”
他正要转身离开,紧闭的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只蓄满怒气的手快准狠地钳住他的胳膊,一个用力把他整个人都拽了进去!
又是“嘭”的一声,房门再一次被关上了。
“你想死是不是?!”
“我他妈太惯着你了是吧?!”
“腿是不是真不想要了?!”
“不想要你就直说!老子他妈现在就成全你!”
程乾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瞠目瞪着戚余,像是随时准备撕了他。
戚余重重咬着下唇,红透的眼睛里满是倔强。
他强压着喉间的沙哑道:“哥,我一定要去!我说过我要买房,我要独立,我需要钱!”
“你要钱我给你呀!”程乾大声道,“这几年赚的钱我一分没花,都给你,不够我给你借!暑假我们再多进点货,每天早起一个小时,晚上我陪你卖到十点!十八岁前怎么也够了!”
“不够!”
戚余哭了,第一次大声喊道:“我不要你的钱!我就想靠我自己你懂不懂?!”
“我只想靠我自己,我就想赌这一口气,我想跟自己证明我有活着的价值!”
“我想买房,不想贷款,不想跟这鬼地方有一丝一毫的牵扯!我想考大学,想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不喜欢这里!我不喜欢!”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被谁议论,我不想被他们骂,更不需要他们夸我!我好不好跟他们有特么什么关系?!”
“我真的受够了!我不想活在别人的嘴巴里!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我想活着!!!”
“不行吗?”
他带着满脸的眼泪看着程乾:
“哥,我不想当谁的拖累,不想成为谁的负担和责任!我就想作为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人好好活着,不行吗?”
“你对我好,阿姨对我好,东哥和三哥也对我好!所以我才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我知道你们愿意,不会把我当成麻烦,可我不想,也不愿意!”
“我不想一直这么依赖你们!我有罪恶感!你能懂我吗?”
“很多东西我控制不了,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自己的家,你们把我当家人我很感激,特别特别感激,可阿姨不是我妈妈,我妈她不爱我!!”
“我叫你哥,但我却不敢真的把你当我亲哥一样对待,我不敢跟你提要求,不敢跟你发脾气,更不敢跟你闹,甚至不敢让你有一点点的不高兴。”
“你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可是……可是你越是对我好我就越害怕!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像是走在刀尖上。我很害怕不知道哪一天你就会因为我哪里做的不好就烦我了,不想要我了!”
“我心里知道你不会,但我就是会害怕!”
“我就是又怂又胆小,整天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别说你,连我自己都烦我自己!”
“我很难受!”
“哥~我真的很难受……”
藏了太久的眼泪此刻如脱缰般迸了出来,戚余双手紧紧握拳,拼命压制着自己失控的情绪和放肆的哭声。
“哥~”
“求你。”
“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