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戚余
上课铃声余音刚落,热闹的校园就在一场你追我赶的推搡下露出了它原本破败不堪的面貌来。
班主任刘春梅踩着三厘米高的圆头‘高跟鞋’,气势汹汹地冲五米外刚从男生厕所钻出来的小胖子吼道:“丁存辉!上课铃响了你没听到是吧!再让我抓到一次你就给我扫厕所去!”
突如其来的一声吼把小胖子吓了一跳,顾不上把衣服从裤腰里拉出来,急忙迈开粗壮的小短腿跑进了教室。
戚余低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刘春梅身后,隐约听见小胖子跑进去的教室里传来又一阵训斥声:“都开学一个月了,你连喊报告都没学会是吗?!你,给我站到最后面听课去!”
这里的老师好吓人。
这是戚余对这所陌生小学的第一印象。
咚咚咚。
随着刘春梅在教室门边站定,戚余也停了下来。
教室门很快被推开,刘春梅先一步走了进去:“沈老师,给你带来一个新学生。”
站在讲台上的女老师微微倾身,探究的视线绕过刘春梅,扫了一眼垂头站在门外,瘦瘦小小的男孩儿。
片刻后,她放下手里还捏着的那根掰断的粉笔,叹了口气,凑到刘春梅耳边轻声说:“刘老师,我们班上已经三十个学生了,再多我管不过来呀!再说……”
她顿了顿道:“那孩子看着那么小,该不会是年龄不够,找关系硬塞进来的吧?”
刘春梅听完拍了拍沈老师的胳膊道:“放心,我刚面试过这孩子,虽然稍微小点儿,但还算聪明,写字、算数、背诗,一样不落,都挺好。这孩子的具体情况等你下课了我再跟你详细说,不是找关系进的,放心。”
沈老师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扫了眼门外的戚余,撇了撇嘴道:“行吧行吧!既然是学校安排的那我也不说什么了,让他先进来吧。”
刘春梅也不恼,转头喊了戚余一声:“诶,那个……那个谁,还站在门口干什么,赶紧进来自我介绍一下啊!”
一直低着头的戚余这才抬头,看了眼教室里神色各异的目光,又快速收回了视线,声如蚊蝇:“我、我叫戚余。”
“你说什么?”沈老师皱眉道,“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声音大一点儿!”
“戚、戚余!”戚余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声音也不过只比方才略微大了点儿,“我叫戚余。”
“其余?”沈老师拧眉,“这什么名字?是哪两个字你知道吗?”
戚余抬头看了眼沈老师,又低下头道:“亲戚的戚,多余的余。”
他话音刚落,教室里就传来好几声‘噗嗤’声,有同学笑着窃窃私语道:“亲戚都觉得他多余,这什么名字呀?太搞笑了……”
那男孩儿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偏偏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很多人的耳朵里,瞬间引起一阵低低的哄笑。
戚余瞬间白了脸。
“吵什么?都没事干了是吧?”刘春梅板起了脸,教室立刻恢复了安静。
戚余心跳得很快,这鸦雀无声的寂静让他几乎窒息,紧攥着衣角的手开始变得黏腻。
“那边有两个空位,你去随便挑一个坐吧。”刘春梅指了指后排的两个空位,戚余顺着看过去,避开了那个满脸鄙夷的男生,选了另一个趴在桌上半天一动不动的‘小山’当了自己的第一任同桌。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把碎布头缝制的‘时尚拼接’书包取下放到了桌上。
“又浪费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开始上课!”
戚余抬起头,刘春梅已经走了,沈老师重新拿起粉笔掰了一段,转身开始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拼音和汉字。
第一节课总算安稳度过,下课铃才响他就被乌泱泱一群人围住了。
“喂,那个鱼,你不是我们村的吧?我以前咋没见过你?”
“不是我们村的你为啥来我们学校?”
“我听我哥说他们班以前就有个中间转过来的,是被别的学校开除的,你是不是也是啊?”
“喂,你咋不说话?你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他都会说自己的名字,肯定不是个哑巴!说不定是外地人,不会说我们这儿的话!”
“我觉得他就是不喜欢你才不想跟你说话!”
“你胡说,我奶奶说我最可爱了,谁都喜欢我!我觉得他是不喜欢林乾!他都不肯跟他当同桌!”
乱糟糟的一团突然静了下来。
戚余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才看一眼就把视线收了回来——
原来他就是林乾,那个满脸鄙夷地看着他,差点儿成了他同桌的男孩儿。
戚余抿了抿嘴,还好没选他当同桌,太吓人了。
一年级的课不多,早早放学了,戚余胆颤心惊的一天总算熬过去了一半,他收拾好书包,老老实实背好,从村的这头走向了最远的那头。
“小余回来了?”
戚余刚走进院子大门就看见一个长相瘦弱、面相却很慈悲的中年女人,戚余乖巧地走过去,低声打了招呼:“大姨。”
“嗯。”女人笑着应了一声,道:“你妈有事已经走了,你有作业吗?有作业就先写作业吧。”
“嗯。”
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但戚余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为什么不能等他放学回来再走呢?
他还想再见见她,抱抱她。
他低头往前走了几步,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大姨,我妈……她什么时候来看我?”
大姨扭头看了看他,转头把手里的衣服晾好之后才又转过身看着他道:“你妈没说,你乖乖的,好好学习,等你妈来看你的时候你才好哄她高兴啊!”
成绩好妈妈就能经常来看他?
戚余认真想了想,重重点了点头:“嗯。”
晚上戚余洗漱好后就乖乖上床睡觉了,他还小,才六岁,跟大姨夫妻俩一起挤在一张床上。
大姨自己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孩高中毕业,已经不上学了,而男孩则只比戚余大两岁,刚刚有了自己的房间,正新鲜着,坚决不肯跟别人一起睡。
戚余不是第一次跟别人一起睡,从他记事起他就是吃百家饭,睡百家床长大的。
爸妈在他刚记事时就离婚了,当时妈妈问他想跟谁,他懵懵懂懂,只知道有首儿歌叫《世上只有妈妈好》便选了妈妈。
那时,他还以为是爸妈在逗着他玩儿,却没想到,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以为那只是在玩儿。
从那以后,他就没家了,开始跟妈妈相依为命,妈妈就是他的家,他的全部心之所向。
妈妈带他去姥姥家,后来舅妈跟姥姥吵架,妈妈总是不在家,他晚上就和姥姥一起睡。
除了姥姥家之外,他还跟妈妈一起去二姨家过年,只不过大年初一别人开心拜年的时候他需要跟妈妈一起躲在一个小房间里不能出门。
不过还好,那天早上,他终于拥有了一件自己的新衣服,虽然那件衣服大得过分,直接盖住了他的腿。
那是唯一一件属于他的新衣服,为此,每到过年,他都会悄悄把那件压箱底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上好几遍,虽然对他来说还是太大了。
论起来,他唯一没住过的就是三姨家了,三姨夫是个特别凶的人,直接连家门都没让他们进。
大姨夫也凶,也不喜欢妈妈去他家,但却不会赶走他。在大姨夫面前,他总是忍不住害怕,生怕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惹大姨夫不快。
其实,大姨夫也并没有骂过他,更不会打他。只是害怕是出于本能,他抑制不了。
晚上,睡在大姨和大姨夫的床上,他紧贴着墙,恨不得直接陷进墙里,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和手脚,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夜深人静,他们的聊天内容终于从家长里短变成了他的妈妈,大姨夫话语间依然是对她的不满,大姨温柔劝解道: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她又不常来,就小余一个小孩儿,也听话,我们养就养着吧,又吃不了我们多少东西。衣服也不用买,就穿我们恒恒剩下小的那些,平时没事还能陪恒恒玩儿。”
男人叹了口气:“唉,随便吧。”
夫妻俩终于睡着了,戚余缓缓睁开了眼,隔了好久才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戚余早早洗脸刷牙,快速捧着一小碗饭吃了就上学去了,大他两岁的哥哥嫌他小,不爱跟他玩,自然也不愿意跟他一起上下学。
他不觉得有什么,一个人走他早就习惯了。
然而,当他走在路上,当他从端碗聚在门口边吃饭边聊天的老太太面前经过的时候,才明白了什么叫如芒刺在背。
语言有时候是把无形却极其锋利的刀,见血封喉。
他清楚地听到有人在说——
“诶,就是他,天生的扫把星,要不是他,他妈也不会离婚,现在离婚了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以后想找个好人家再嫁都难!”
说完尤嫌不够,侧头嘱咐道:“他现在可转到我们村上小学了,可让你家孙女儿注意点,千万离他远点儿!”
另外一个老太太笑道:“还用你说?昨天他们放学回来我就交代好了!你还是操心你家俩孙子吧!你家小孙子也是一年级吧?说不定跟他一个班!”
……
她们再说什么戚余已经听不到了,从他听到扫把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加快了脚步。
不能跑,不能被她们发现我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