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自从那次以后，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这小楼林立的大园子里，舒晨便化作了半个隐形人。
虽然不言不语，如斯芥蒂愈发清晰，但她，从不吝啬温柔笑意。
偶尔出来散步，望着院里的梧桐，叶子灿灿金黄，颤颤随风吹落，悠悠然飘满一地，踩上去，吱吱作响。
又偶尔，盯着枝头圆圆的果实发呆，布满倒刺的青褐色，在一簇一簇的暖黄里摇啊摇，忽而一阵凉风袭过，她便学着那果子一起摇了摇头，难得流露出的淘气，像个四五岁的孩童。
睡起秋色无觅处，满阶梧桐月明中，呼呼，好冷。
那个时候，她的意识是无比清晰的，给自己的定位，也带着鲜血淋漓的剖析，最终，只是苦涩的告诉自己---你只是，有些不受欢迎罢了。
这样想着，便也理解了他们的初衷。
于是，接下来的遭遇，对比之前的种种，几乎是带着汹涌恶意的，将她湮没。
那天，周五，轮到她值日。
扫把从前到后，一排一排，小心翼翼。
夕阳垂落，纷纷在半空中的尘埃，在空中凝成一片胶浊。
舒晨抬头，那边，一个面生的同学靠在门旁，指着她---“你是舒晨？有人叫你去一趟一楼的水房。”
于是放下扫帚，掸了掸双手，疑惑着下了楼。
这个时候，水房应该没有人了吧？
不出所料的，空旷的房间，只有水声的滴答，昭然之间，静得出奇。
舒晨微微疑惑，正欲转身，一盆冰水从天而降，分毫不差，轰然瓢泼。
瞬间，浑身湿透，于这阴冷的水房，瑟瑟发抖。
几乎是下意识的，舒晨后退两步，后背碰上冰凉的门框，轰隆一声，门被牢牢锁住。
那边，悠然之间的钥匙碰撞，明亮清脆，像极了银铃般的笑声。
只是，微微刺耳。
晚饭的时候，老爷子有些没胃口，只是喝茶。
杯盏与托碟之间的微微摩擦，景德的陶瓷，飘然于晚清的古老青花。
蒋先生给沈玉莲夹了几颗青菜，爽口而开胃，笑言，对胎儿有好处。
她便也吃的暖意滋生，南国，向来严肃，甚少温柔，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这样开心。
用餐过半，老爷子唤过管家---“小丫头还没回来？”
他是这样喊她的，小丫头，小丫头。
语罢瞥了一眼沈玉莲，似是嗔怒她对自己侄女的不上心。
管家却皱眉，恭敬的语气依旧从容---“听邱家的小公主说舒晨自个去图书馆看书了，这孩子，看着蔫蔫的，对学习倒这么上心。”
他们也是这样唤邱芷的，小公主，小公主。
老爷子便也松了心，半响又道---“天暗的越来越早，以后她若想看什么书，挑个周末，你陪她去书店买了去，在家看自然舒心些，实在不成，以后她要去哪便派辆车去接，一个小女孩，总归是不安全的。”
管家连连点头。
那边，宋元宝脑袋一歪，昏昏抵在桌上。
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表，八点三十五，对面的小窗依旧漆黑一片。
往常，这个时候，那边，早早便端坐了一抹纤细人影，模糊猜去，定是女孩奋笔疾书的模样。
可今日，对面的小橘灯，迟迟不曾点亮。
小宝有些急躁，又有些不齿自己的反常行为，随手扯了本漫画，平日里最最宠爱的角色，今日看的气火攻心，沿着笔直的书脊，光滑的书页被撕了个粉碎。
这情景，若是良子见了，一准一脸痛惜---这些，可是华丽丽的原版原著，扉页上甚至还有作者的签名。
可小宝却满不在乎，全撕了，也消不了五脏六腑的大闹天宫。
邱芷接到宋元宝电话的时候，正在敷着进口面膜，悠悠的草莓芬芳，正是她最钟爱的味道。
躺在满是粉红的精致小窝里，邱芷一边翻着杂志，一边不耐烦的回他---“我怎么知道她没回来？奥奥，想起来了，不过我只对他们说小小的教训一下就好，至于他们怎么做的，我可不清楚。”
宋元宝急了，高八贝的嗓音似要穿透整个听筒---“你他妈的好好想想！她不会说话！万一有什么事连喊人都喊不了！”
男孩爆粗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如暴起的青筋般突兀。
邱芷冷哼一声，啪的挂断了电话。
小宝暴怒，一把甩出听筒，吓坏了宋家一众菲佣。
那扇带着悲剧色彩的厚重木门瞬间开启的时候，舒晨是蜷缩着的，紧紧贴在水房的一角。
那个时候，小宝看着她，瞳孔几乎是被点燃了的。
其实，她又何错之有？而谁又会怜悯当下，面前女孩，到底负了谁的命？
舒晨微微抬起眼帘，对面站着的，两男一女，表情各自生动。
逆着走廊里的微薄月光，良子的表情，几乎是扭曲了的，那是舒晨从未见过的怪异。
小宝一把拽起舒晨，尖锐的目光来回扫□□孩微微颤抖的身躯，发丝还在彼此缱绻着黏稠的湿漉，却在瞬间，那人一把扯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语气亦是不可自制的，近乎愠怒的指责---“放学了不回家，你丫总瞎跑什么？”
虽然这一切，他心里明白的很。
这衣服，依稀带着男孩尚存的体温。
舒晨笑了笑。
似乎，只能用傻笑来掩饰自己近乎坍塌的一切。
而她的生存之道，是在方才的暗无边际里，剖肉钻心般总结出来的。
既然是注定了无法洗净的厌恶，那就当个傻子。
良子蹙眉，掏出手机，对着邱芷---“这个电话通了，你知道会怎样？”
面前少年，修长的身形俯视身边少女，强大的压迫感迎面扑来。
大概，唯有良子一人才能看出她的晦暗心思。
打着蒋安的旗号，做着一些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的污秽勾当，甚至渐渐趋向恶毒，实在不是一个花季年华的少女本该有的心思。
但偏偏宋元宝又是那么好骗，少年的单纯，总是固执于一身的铿锵热血。
邱芷若说这一切都是蒋安安排的，那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他也万死不辞，对于那人的话，他是打小言听计从，纵使如今山水相隔，也不会疲软了儿时的惯性。
而到底，为什么邱芷会如此厌恶舒晨？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了给深爱的蒋安哥哥打抱不平，但是谁又知道，邱芷真正在乎的，不是蒋安，而是孟佳良呢？
少女的心思，再怎么挣扎泛滥，无非只是困顿在一个情字里。
他对她的温柔体贴，她看的针芒在背。
如果说一开始的花瓶只是恶作剧，那么后来的接二连三便是她的精心策划，只是，还不过瘾。
可惜的是，自始至终以局外人自诩的孟佳良，云淡风轻间，闭合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扇贝，从不向他人打开心扉，亦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感情。
于是，那个女孩，邱芷，在日后的岁月里，执拗的步子越走越远，偏锋之处，竟然犯下了此生最最疯狂的不可饶恕。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良子手中的电话通了，几乎瞬间，邱芷的脸色崩的煞白。
舒晨安静的，似乎是置身事外的一个静物，面容从未流露出任何颜色，不悦，亦或疑惑。
于是，那也是舒晨第一次的，听到了那个少年的声音。
本是慵懒的语调，带着绵绵的沙哑，却又不失磁性的，华丽的刺耳---“都他妈警告过你了不要在本少睡觉的时候打电话！！！！”
近乎狂躁的，像要击穿电波爆炸在众人面前。
孟佳良啪的一下合上了手机，怦怦然的心跳，欲哭无泪的说：“我他妈哪知道他什么时候睡觉，这会美国都几点了==”
小宝一脸黑线，抱着脑袋翻白眼。
邱芷长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
回来的时候，良子亲自送舒晨。路上，少年特地带她去了附近的西餐厅烘干了衣物。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舒晨扬起小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胸口，拍了拍，似乎在说---你不用说，我都懂，请放心。
良子那么聪明，瞬间了然。
这件事若是让邱老知道了，依着他们邱家的家教，纵然再怎么宠溺这个小公主，该有的惩罚还是要有的，而他，终是不忍。再一个，可能还会牵连到阿然。
他爷爷对于阿然，是从不会手下留情的。
况且，这个算不上秘密的秘密一直飘扬在那个大院的上空---邱陆两家，关系并不是很好。
于是，舒晨拿出纸笔，娟秀的小楷跃然纸上，正是她回去准备的说辞---一时贪玩，误了回家，保证下次不会再犯，请您原谅。
这张纸，扬了扬，而后被她规整叠进了口袋。
这场闹剧，良子尽收眼底。
彼时少年，眼眶发湿，怔怔望着眼前女孩，艰难扯出一抹苦笑。
她的玲珑剔透，到底，痛了谁的覆水难收？